云淡风轻(2)

2020-03-28 16:48:42 发布来源:湖南美术出版社

天地有大美 文人·诗书画·长卷

 

文人   

 

    中国传统里有一个特殊的词——“文人”。

    “文人”这个词用西方语言来理解,并没有很准确的翻译。

    我常常想:“文人”如何定义?

    有人译为“学者”,但是,“文人”并不只是“学者”。“学者”听起来有点太古板严肃。“学者”案牍劳形,皓首穷经,注疏考证,引经据典。“文人”却常常优游于山水间,“渔樵于江渚之上”,必要时砍柴、打鱼都可以干,“侣鱼虾而友麋鹿”,似乎比“学者”更多一点随性与自在,更多一点回到真实生活的悠闲吧。

    好像还有人把“文人”译为“知识分子”。“知识分子”也有点太严重紧张了,而且有点无趣,让人想到总是板着脸的大学教授,批判东批判西,眼下没有人懂他存在的“生命意义”,常常觉得时代欠他甚多。

    “知识分子”未必懂“文人”,“文人”不会那么自以为是,“文人”要的只是“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

    “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苏州拙政园还有一个小小空间,叫作“与谁同坐轩”。很自负,也很孤独。不懂清风明月,可以是“知识分子”,但不会是“文人”。

    确切地说,“文人”究竟如何定义?

    与其“定义”,不如找几个毋庸置疑的真实“文人”来实际观察吧。

    陶渊明是“文人”,王维是“文人”,苏东坡是“文人”,从魏晋,经过唐,到宋代,他们读书、写诗、画画,但是或许更重要的是他们热爱生活,优游山水。

    他们都做过官,但有所为,也有所不为。他们在朝从政,兴利除弊,但事不可为,也可以拒绝政治,高唱:“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天涯海角,他们总是心系着故乡那一方小小的田园。

    他们爱读书,或许手不释卷,但也敢大胆说:“好读书,不求甚解。”这是抄经摘史“博士”类的“知识分子”绝不敢说的吧。

    他们不肯同流合污,因此常常是政治上的失败者,却或许庆幸因此可以从污杂人群的喧嚣中出走,走向山林,找回了自己。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他们失意、落魄(坐牢),在小人的陷害里饱受凌辱压迫,九死一生。如果还幸存,走到自然山水中,天地有大美,行走到了生命的穷绝之处,坐下来,静静看着一片一片升起的山间云岚。

    这是“文人”,他们常常并不是进行琐碎、故弄玄虚的知识论辩,而是观想“水穷”“云起”,懂得了放下。“水穷”“云起”都是文人的功课。

    他们在生命孤绝之处,跟月光对话,跟最深最孤独的自己对话:“我欲乘风归去。”天地有大美,世界一定有美好和光明可以回去的地方吧。

    他们写诗,画画,留下诗句、手帖、墨迹,但多半并不刻意而为。写诗、画画,或者弹琴,可有可无,没有想什么“表演”“传世”的念头。

    陶渊明有一张素琴,无弦无徽,但他酒酣后常常抚琴自娱,他说:“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天地有大美,声音无所不在,风动竹篁,水流激溅,听风听雨,听大地在春天醒来的呼吸,不必劳动手指和琴弦。

    这是“文人”。学者、知识分子都难有此领悟,都难有此彻底的豁达。

    “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王羲之这十二个字,称为“手帖”,成为后世尊奉的墨宝,一千多年来书法学习者亦步亦趋,一次一次地临摹,上面大大小小都是帝王将相的传世印记。然而“文人”之初,不过是一张随手写的字条,送三百个橘子,怕朋友不识货,提醒是霜前所摘,如此而已。

    寥寥十二个字,像“指月”“传灯”,有“文人”心心相印的生命记忆。太过计较,亦步亦趋,可能愈走愈远,落入匠气,也难懂“文人”随性创造的初衷吧。

(蒋勋)

责任编辑: 刘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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