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淡风轻(6)

2020-03-31 07:00:00 发布来源:湖南美术出版社

《千里江山图》用这样浓重的“青绿”写青春的激情,已很不同于传统“青绿”。画面中“青”“绿”厚薄变化极多,产生丰富的多样层次,宝石蓝贵气凝定,一带远山和草茵被光照亮,温暖柔和的“翠绿”,和水面深邃沉黯的“湖绿”显然不同。

宋徽宗“嘉之”的原因,或许不是因为青年画家遵奉了“青绿”传统,而是嘉许赞扬他背叛和创新了“青绿”的历史吧。

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是政和宣和的独特美学,华丽、耽溺,对美的眷恋,至死不悔,和徽宗的“瘦金”和声,美到极限,美到绝对,近于绝望,仿佛一声飘在空气中慢慢逝去的长长叹息。

《千里江山图》在美术史上被长期忽略,蔡京题跋之后,仅有元代溥光和尚推崇备至。宋元以后,山水美学追求“沧桑”,“沧桑”被理解为“老”,甚至“衰老”,使笔墨愈来愈走向荒疏枯涩,空灵寂静,走到末流,无爱无恨,一味卖弄枯禅,已经毫无生命力。王希孟的重“青绿”是青春之歌,富贵浓郁,明艳顾盼,像一曲青年的重金属音乐,让人耳目为之一新。

长卷是中国特有的绘画形式,也常称为“手卷”。数十年前在台北故宫博物院上课,庄严老师常常调出长卷,数百厘米长,要学生“把玩”。四名研究生战战兢兢,慢慢把画卷展开。体会“把玩”,知道是文人间私密的观看,与在美术馆挤在大众中看画不一样。

十二米长的《千里江山图》一眼看不完。想象拿在手中“把玩”,慢慢展开,右手是时间的过去,左手是时间的未来。“把玩”长卷是认识到自己和江山都在时间之中,时间在移动,一切都在逝去,有逝去的感伤,也有步步意外发现的惊讶喜悦。浏览《千里江山图》,也是在阅读生命的繁华若梦吧。

 

时间若梦

 

长卷是中国特有的美学形式,却在今天被遗忘了。西方影响下的画廊、美术馆,作品必须挂在墙上。长卷无法挂,也不能全部拉开。十二米长,必须一点一点在手中“把玩”过去,在眼下浏览,且行且观,可以停留,靠近驻足,看细如牛毛的亭台楼阁,点景人物,也可以退后,远观大山大河,平原森林,气象万千。可以向前看,也可以回溯,长卷的浏览,其实更像电影的时间。美术馆受了局限,很难展出长卷,长卷美学也慢慢被淡忘了。

中国的长卷最初是人物故事的叙述,像顾恺之的《洛神赋图》,像唐代的《捣练图》《簪花仕女图》,五代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也都还是人物叙事。

五代董源开启了长卷的“山水”主题,他在辽宁省博物馆的《夏景山口待渡图》和北京故宫博物院的《潇湘图卷》,如果合起来看,更像是长卷山水的萌芽。

董源在南方开启的山水长卷在北宋还不是主流,一直要到宋徽宗时代,王诜、米友仁都尝试了长卷山水,但长度大多不超过三米。王希孟在十二米长的空间创作《千里江山图》,气势恢宏,山脉棱线起伏、连绵不断,江流婉转、悠长迂曲。十八岁的青年画家意识到时间在山水中的流动,《千里江山图》不只是空间的辽阔,也是时间的邈远。王希孟正式使时间成为山水主轴,影响到南宋长卷山水,如《潇湘卧游图》《溪山清远图》的出现,也直接给了元代《富春山居图》美学时间上的启示。

○一七年九月,《千里江山图》要在北京故宫博物院展出,期待有更多对这件重要作品的讨论,特别是颜料,期待有更科学的化学分析告诉我们,那华丽的群青是青金石吗?成分是钠钙铝硅酸盐吗?有没有氧化钴或氧化锡的成分?我也很想知道那透润的绿是孔雀石的矿粉吗?成分是水合碱式碳酸铜吗?

整整一千年过去,宣和美学藏在画卷里,默默无言。十八岁的王希孟创作的历史名作,像一千年前一场被遗忘的梦,走回去寻找,飞雨落花,仿佛还听得到笑声,看得到泪痕。《千里江山图》,会有更多人站在画的前面,领悟它的繁华,也领悟它的幻灭吧。

(蒋勋)

责任编辑: 刘君    

评论:
提交评论

备案号 鲁ICP备11011784号  互联网新闻信息许可证编号:37120180020

Dazhong News Group(Da Zhong Daily)    大众报业集团(大众日报社)    版权所有    联系电话:0531-851936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