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淡风轻(7)

2020-04-01 07:00:00 发布来源:湖南美术出版社

芒花与蒹葭 不遥远的歌声 

 

童年住在台北近郊大龙峒,附近房舍外是大片田野水塘,可以一眼看到不远处淡水河和基隆河的交汇处,甚至再远一点的观音山。一到秋天,河岸沙洲连到山岗峰岭,苍苍莽莽,起起伏伏,一片白花花的芒草在风中翻飞,一直连到天边。

芒花大概是我最早迷恋的家乡风景之一吧。那是在陈映真小说里常出现的风景,也是侯孝贤电影里常出现的风景,风景被叙述,被描绘,被咏叹,成为许多人美学上的共同记忆。

童年时听到的却不是“芒花”,长辈们看着白茫茫的一片芒花时,若有所思,常常会说:“‘芦苇’开花了。”久而久之,习以为常,很长一段时间,我也跟着称呼“芒花”为“芦苇”。

长大以后被朋友纠正过:“那不是芦苇,那是芒花……”并且告诉我,芦苇在南方的岛屿是不容易见到的。

台湾民间常说“菅芒花”,也唱成了通俗流行的歌曲。菅芒,好像是一种极贱极卑微的植物,不用人照顾,耐风、耐旱、耐寒,一到秋天,荒野、山头、干涸的河床、废弃的小区、无人烟的墓地,到处都飘飞怒生着白苍苍的菅芒。

在台湾民间,人们好像并不喜欢菅芒花,觉得它轻贱、荒凉吧。总是一些被遗弃或低贱的联想,飞絮、苍凉、无主飘零。邓雨贤作曲的《菅芒花》也一样是哀伤悲情的曲调。

我却特别喜爱台湾秋天苍茫一片,开满菅芒花的风景,觉得是不同于春天的另一种繁华缤纷,繁华却沉静,缤纷而又不喧哗炫耀。

“菅”这个字民间不常用,常常被人误读为“管”。

但是在大家熟悉的成语里,还保留着“草菅人命”的用法。

“菅草”是这么低卑的生命,长久以来,民间用它做扫帚,穷人用它遮蔽风雨,或者闹饥荒没有东西吃的时候,啃食菅草根果腹充饥。菅草,这么卑微轻贱的存在,这么没有价值,这么容易被轻忽丢弃,像是路边倒下去,难堪到没有人理会的饿殍,总是跟尘土垃圾混在一起,随他人摆弄践踏丢弃。如果,一个政权,如果,一个做官的人,如果,一个有权力的人,把人民的生命当成菅草一样,随意践踏蹂躏,这就是“草菅人命”这个成语最初的记忆吧。

成语用习惯了,常常会没有感觉,但是想到最初创造这成语的人,是不是看着眼前一群一群倒下的人,像看着一根一根被斩割、刈杀、践踏的菅草,心里忽然有画面的联想,菅草和人的生命就连在记忆里,成为上千年无奈、荒凉、伤痛的荒谬记忆。

把人的生命当成菅草一样糟蹋,美丽的菅芒花开,却隐隐让人哀伤了。

 

仿佛听得到芒花的涛声

 

其实大部分的人在口语里很少用到“菅芒”,通常还是很直接就称作“芒草”,避开了那个有点让人心痛的“菅”字。

芦苇在北方的文学绘画里都常出现,早在两千年前《诗经》里的《蒹葭》,讲的就是芦苇。

“蒹”是芦苇,“葭”也是芦苇,是刚刚抽穗初生的芦苇。所以在白露节气的初秋,在迂曲婉转的河流中,在苍苍萋萋、白茫茫一片初初开穗的芦苇荡漾中,一叶扁舟,溯洄溯游,上上下下,寻找仿佛在又仿佛不在的伊人,唱出那么美丽的歌声。

一千多年前五代时期画院的学生赵,在台北故宫博物院留有一件《江行初雪图》长卷,也是画江岸边的芦苇。用梗硬的墨线画出挺立的茎干,卷上飞撒点点白粉,仿佛是江边初雪,也像是飞在寒凉空气里萋萋苍苍的芦苇花。

小时候常常听到长辈说“芦苇”“芦花”,他们多是带着北边的故乡记忆的。

慢慢纠正了自己,知道南方的岛屿不容易看到芦苇,被误认为“芦苇”的,大多其实是“菅芒花”。

喜爱文学的朋友多会为满山遍野的芒花着迷,也有人刻意在入秋以后相约去走贡寮到头城的草岭古道。这是清代以来人们用脚走出来的小径,蜿蜒攀爬在万山峰峦间,芒花开时,风吹草动,银白闪亮,就可以看到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的岛屿秋日最壮观的菅芒风景了。

草岭古道走到高处,远远山脚下已是阡陌纵横兰阳平原的广阔田野,海风扑面而来,山棱线上怒生怒放的一丛一丛芒花翻滚飞舞,像一波一波银白浪涛,汹涌而来,仿佛听得到芒花的涛声。

 

(蒋勋)

责任编辑: 刘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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