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诚龙
　　徐霞客十五岁考过童子试，没考上。这次落第，却成就了中国游记史上一次升华。
　　从此，徐霞客再也没去参加科举，一生事业在于饱览壮丽山河，描绘天地胜景。攀悬崖，探幽谷，涉险河，钻荆棘，跨林海，踏雪原，临野兽，遇鬼神，游历者的艰辛难与局外人道。哪有高铁呢？拖拉机都没有；我们所经的景区，都把路修得平平整整，徐霞客寻芳览胜，没得一条好路；饭店也是难得有的，深山更深处，不见冒人烟；住宿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作床来被是天。徐霞客自述游历之苦：“持数尺铁，作磴道，无险不披；能霜雪下宿，能忍数日饥，能逢食即饱，能与山魈野魅夜话，能幞被单夹耐寒暑。尤异者，天与双趼，不假舆骑。”
　　衣食住行，样样都是麻烦。阁下一下飞机，便有导游接站，徐霞客一进山林，只有虎狼对眼。或许，对一个立志当驴友者而言，这些都不是太大的事，驴友者，无限风光在险峰，越是幽秘越前冲。而徐霞客者，自然或不是拦路虎，人道才是猛如虎。所谓人道者，即人间第一伦理，孝道也。中国孝道，有一大道：“父母在，不远游。”儿子去了深山老林，去了云南四川，父母若有三长两短，哪里找人？我们是一个电话，可以通音信，一张高铁票，可以千里江陵半日还；徐霞客去了湖湘去了齐鲁，父亲闪了腰，母亲患了急性肠胃炎，哪里找儿子？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去了中原地，无处唤儿回。
　　徐霞客是父母老年得子，他老爹四十多岁，才生出他来。徐老爹也是一个不好功名而好山水的逸士，“不屑于功名之教，不拘于圣人之言。”常常带着徐霞客游山玩水，山水多胜，常多险境，徐老爹有次游历山林，登临碣石没赋诗，却摔了胫骨，知者告知家人，徐霞客以百米冲刺之速，赤脚奔十余里，将其父抬回家，熬药侍汤，寸步不离者达一年。
　　既有孝心，则不当远游，先前，徐霞客游，却是不太远游的，所游者，多是附近山水，“每岁三时出游，秋觐省以为常。”路不跑远，时不拖长，十天半月就打转回家，看看父母饮食起居，摸摸父母额头体温，志道与孝道，两不相忤，两不相误。
　　19岁那年，父亲过世，徐霞客守孝，父不在而母在，其时也，母亲已是六十花甲，到了百病丛生时节，那么孝的徐霞客，如何去远行？徐家本来“祖上曾经阔过”，到得徐老爹那会儿，早已家道中落。徐母王氏，勤于稼穑，精于纺织，其所编织出来的布匹，“能与丝绸媲美”，自然销路广，价格好，徐家家境日渐好起来。徐母伟大，不在经济，而在见识。她一直支持徐霞客走出去，老公过世后，她已年龄大了，百母百样，却都有一样，皆想让儿子在身旁。徐母却是例外，她给儿子立志：“志在四方，男子事也。即语称‘游必有方’，不过稽远近，计岁月，往返如期？岂令儿以藩中雉、辕下驹困为？”徐母对孝道之首道“游必有方”，别有创见，解说父母在不远游，不是说不准远行，而是说，要计算远近，不能太过洪荒，也有计算时间，不太久，记得回家的路。做父母者，岂能让儿子当一只笼中鸡、磨边驴？
　　没事，去吧，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徐母对儿子徐霞客说，去，家里有你五六岁儿子，我可以照顾他，他可以陪护我，日子过得不会寂寞。只有一样，远行而归，必须要给我写远方之诗，绘异地之景。儿子真正要远行了，徐母当然是牵挂的，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徐母给徐霞客密密缝了“远游冠”，给儿子整理行李箱。于是徐霞客骑了驴子，戴了帽子，穿上草鞋子，渐行渐远，消失在母亲的目光里。
　　母亲在日，徐霞客行行复行行，多半是周边各省，行走范围大概掌握在：春光烂漫而远行，秋色迷蒙可远归。天增岁月人增寿，母增寿来儿增愁，母亲的每一次过寿，在儿子那里，一半喜，一半悲吧。人生本来就是悲欣交集，其喜者，母亲又过了一春，其悲者，母亲能熬过下一冬吗？徐霞客父亲过世，母亲已是六十花甲，一年更比一年老，老而子不在，那是大不孝。
　　徐霞客每一年春天，拟将出行，都是一个两难题目。徐母对儿子说，去吧，这不是选择题，是填空题，你把大好河山那些没去的地方，把空填起来就是。徐母近八十岁，春天又来了，这次去不去？去，徐母拍着自己胸脯，老娘手灵脚巧，什么都没事。徐母叫徐霞客带着她，爬家乡附近的荆溪和勾曲跋山涉水。凡老母亲，都让孩子在身边，徐母大异常人，以游再次给孩子确认其志：男子志在千里，志在万年。儿子践志，便是最大之孝。
　　母亲在，徐霞客游，还是游必有方的，定向而往，如期而还；母亲过世后，徐霞客守孝一年，是真正远游了，“不计行，亦不计年。”不再考虑路程远不远，也不再考虑归期归不归，“母丧服阕，益放志远游”。三十多年，徐霞客东渡普陀，北历燕冀，南行闽粤，西至陕甘，一双脚，行遍大半个中国，如以里程算，那会绕地球多少圈呢？
　　徐母对儿子，无甚约束，也没太多要求，要求只有一个：给母亲记江山之壮丽，给世人叙民俗之神奇。徐霞客每到一处，每日必记，这便成就了天下奇书《徐霞客日记》。这著作是谁写的？是徐霞客写的，也是徐霞客母亲写的。
　　伟大人物后面必站着一位伟大女性，徐霞客后面站的伟大女性，是他的母亲。

责任编辑： 刘君    

打开大众日报客户端阅读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