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张展(29)

2019-11-13 07:00:00 发布来源:大众报业·大众日报客户端

仿佛刚找到地下矿泉的人无意中发现了又一眼矿泉,我默默打量着这个自认为被从幸福列车上拽下来的女人。也许,确实有一种不幸,一旦发生,便终生都错过了正常的人生轨道——当你永无休止地陷在懊悔、自责当中,当你想方设法从懊悔和自责中往外挣扎,你也就走上了另一条路,就像她,终生和残疾人在一起……

“你是说,张展选择了特教学校,是为了用别人的不幸医治自己的不幸?”我终于回到张展的问题上。

“应该是,我记得他面试那天说了句话。”

“什么话?”我用目光问。

“我问他为什么选这所学校,他说‘我需要’。”

“那么,他画父亲肖像,只给学生看,而不愿意公布到外面,是不是他不认为正常人能真正懂得他,懂得他的不幸?”

“不是。”王主任静静地看着我,捋一下头发,否定道,“我倒没和张展交流,但我理解,他不是害怕正常人不理解不幸,而是害怕我们这个时代不正常的媒体利用了不幸,人们只关注发生了什么,从不去想发生了什么之后,那些不幸的人在经历什么。而不幸的人经历了常人所不知道的一切,是不是被理解、被同情,已经不重要了……”

“可是他为什么要在学校搞画展?”我问。

王主任陷入沉思,皮肤深层的纹理一动不动——那是被后悔、自责、自卑雕刻出来的纹理,神情间现出一丝迷蒙,就像蓬在头顶的发丝交错出的迷蒙。

这时,就在我眼睛在她发丝的迷蒙里游动时,眼神一闪之间,她像接受了某种信号,突然从沉思中清醒过来,凑近我,小声跟我说:“大姐,张展来了,这个问题千万不能问哈,你得记住你不是记者。”

我以为她这么说,只是想叮嘱我,可连连点头时,只见她一边欠动身子,一边冲门口的方向招手。

不管张展的故事多么立体,多么水火不容,他在我的想象里都只有一种形象:小矮个儿,尖下颏,长瓜脸儿,眉眼拘谨,说话温吞吞,表情乌了巴涂,头上戴着毛线帽。这种“小瘪三”的形象或许有耿丽华的灌输,但我知道,更多则来自我对另类青年的想象——他们之所以另类,就因为他们相貌平庸,需要用另类举止来吸引世界的目光。可事实与想象完全相反,他确实戴了毛线帽——这是我转身时一眼就能认出他的原因,个子也确实不高,但他脸盘很大下颏很宽,眉眼不但开阔,还有一个蒜头鼻子,鼻子下方厚厚的嘴唇向外翻翘,有一种原始的野性——那种暗藏着诚实、敦厚的野性。这或许得感谢他的体魄,他肩膀宽阔,粗粗壮壮,看上去健硕而结实,一点儿也不是想象中那种遭受磨难的孩子因胃肠长期不好而体质孱弱、清瘦。当然,最关键是他那眼神,他长了一双细长的小眼睛,从那里射出来的目光既不阴郁,也不狡猾,却有一种与他年龄不相符的深邃。当他站在我们面前,对着王主任憨憨地叫声主任,你觉得那深邃的目光,是燃烧正旺的两星炭火,里边释放着蓝幽幽的暖意。

“主任,林辅导员让我来找你。”

王主任站起来,我也站起来。我站起来,是王主任已经当着他把手指向我:“你高中同学的妈妈,她想见见你。”

张展显然毫无准备,他转向我。

“我儿子跟你失去联系,他让我来找你,他叫申一申。”我补充道。

听我说出“申一申”三个字,张展眼里的两星炭火迅速蹿出,脸上现出复杂的表情,惊讶、惊喜、不敢相信……但他又迅速调整了自己,收回复杂的目光,憨憨地说了声“阿姨好”,之后就不知所措地看向王主任。这时,王主任已经从座位上走出,“吃饭了吗?来,你坐这儿,我已经吃完了,你跟阿姨先聊,我回学校。”

其实我们谁也没有动筷,张展坐下时,桌子上的菜和汤都满满的,只是它们已经凉透了。

一直在找张展,可当真和他坐到对面,我竟然一时闷住,长时间找不到话题。我被某种与记者有关的身份弄乱了思绪。我在想,张展为什么自动来到小馆,是不是烧伤女人跟王主任的默契,她担心张展不见我,就让他主动找来;而烧伤女人之所以和王主任配合默契,是不是她心底一直有一个不经意把张展宣传出去的愿望,就像那个多动症男生把张展不经意宣传出去……

一两分钟之后,我才渐渐找回点儿感觉,笑了笑说:“我儿子一直在找你。”

他也冲我笑笑,但有些不自然,翻翘的嘴唇咧了咧,咧出一个扁形的括弧。我盯着他,以为会有话从那括弧里冲出来,他会说“他还好吗,我们好久没联系了”,可是等待的结果,是那括弧渐渐合拢。

“他看到了你的‘父亲画展’,他说就觉得应该是你。”

听我这么说,他头微微低下去,手在毛线帽上轻轻揪了一下。

(孙惠芬)

责任编辑: 刘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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