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张展(30)

2019-11-14 07:00:00 发布来源:大众报业·大众日报客户端

这时,我不由得想起儿子曾经的歉疚,直言道:“一申当年发完那个短信很后悔,他想安慰你却不知该怎么安慰,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张展愣怔了一下,目光茫然,但少许时间过后,他似乎想起什么,轻轻地摇着头,仿佛那件事根本不值一提。

我一时语塞,不知该再说什么了。找张展,确实曾想到过为儿子释疑,可找到现在,这理由已经太小了,小到一旦露出马脚,你觉得你是庸人自扰小题大做。沉默良久,我终于找到新的话题。“从儿子那里知道一些你的故事,知道你是个有个性的孩子,但那个你和现在的你不一样,很不一样!”我想问为什么,但怕他敏感,把三个字吞了回去。

他直视我,表情沉稳,看不出内心有任何波动。某个瞬间,他还冲我淡淡一笑,仿佛在说这很正常。

“一申也不知道你分在特教学校,我去了你们的高中,你的滨城大学,还见了耿丽华,你的交换妈妈,还……”为了刺激他,让他向我敞开心扉,我努力搜寻着肚子里的信息,竟然差一点儿说出斯琴和小不点。

这时,只见他翻翘的嘴唇蹙动了一下,惊讶从眼角再次浮现。很显然,此时的惊讶和最初的惊讶大不相同,最初是因为见到申一申的妈妈,现在,是因为申一申的妈妈想了解他。微蓝的炭火轻轻跳跃时,脸一程程涨红,但他厚厚的嘴唇张了张,还是闭上了,仿佛那话被心底的什么东西拽住了尾巴。

“我看了你为父亲画的肖像……能体会你的感情,你一直在和父亲决裂……可……我更想知道你对母亲的感情,她是怎样一个母亲?”

在我为张展准备的问题里,有他为什么把每一幅肖像的眼睛都画得不一样,有他为什么在老年父亲的眼睛里画了小草小鱼和昆虫,有他为什么每周三上午去市内,斯琴和小不点对他意味着什么,可鬼使神差,我却把话扯到他母亲身上。

事实上,与张展坐在咫尺之间的对面,某种母性的东西还是触动了我,当毛茸茸的汗毛在他青春的腮上唇上翕张,我在想象如果他是我的儿子……

这时,他的汗不是渗出来,而是从额头滚滚而下,脸涨得更红,都有些紫了。你能感到,那脸腮的紫色里,淤积了太多的话语,就像皮肉被强烈碰撞之后的淤青。可他,嘴唇反而闭得更紧了,不但如此,随着眼里刚刚还是微蓝的火苗一点点隐到瞳仁深处,他用沉郁的目光看着我,支吾道:“阿姨,对不起,我,我上课时间到了。”说着,他拽一下毛线帽,站了起来,为了不那么无礼,他故意放慢动作。

我的心揪紧了,一丝说不清的懊恼袭上心来,可我就像一条搞砸了有可能饱餐一顿宴席的狗,因为不甘失败,穷追不舍地反扑道:“我是那个作家,你父亲读过我的《致无尽关系》,我觉得我们之间有关系,张展——”

我的话不过是一股气流,在小馆上空飘荡,可当飘到张展身边,它似乎变了,变成一颗石子,因为张展惊愣中猛地回过头来,定定地看了我一眼,但很快,就又转过身去,变成一个乌了巴涂的背影。

在返回特教学校的路上,我为提到他的母亲懊恼不迭,实际上,在王主任指给我看那个爸妈都不管的孩子时,我的脑中就闪过张展的母亲。十几天的寻找张展,从没想过他跟母亲的关系……当然,张展离开,也许跟我是否提到他的母亲没什么关系,是我向他袒露那些信息时,无意中有了记者口吻……

因为几乎和王主任前后脚回到学校教务处,我推开教务处的门,王主任一脸的歉意,仿佛搞砸的是她而不是我,“我就知道会是这样。这孩子就是敏感,没办法。”

“没关系,我也只是想看看他,看到了,也就可以向我儿子交差了。”我掩饰着心底的遗憾。

脸有烧伤的女人更加遗憾,那不是遗憾,而是一种说不出的失望。她摇着头,歪斜的眼角不住地颤抖,“他真的值得宣传,我们这样的学校,很少被社会关注。”

事实上,没有人会认为一个同学的母亲对另一个同学会如此感兴趣,她们还是把我当成了记者。因为在我准备离开时,王主任一边递给我她的名片,一边说:“大姐,咱们交换个名片,张展有什么变化,我们再联系你。”

不过我一点儿都不反感,迅速掏出名片。她们和耿丽华的不同在于,她们是为了一群不幸的孩子,耿丽华是为了拍马溜须。更重要的区别还在于,她们尊重事实,耿丽华弄虚作假。然而,在我就要迈出办公室门槛时,某种不甘的念头突然阻止了我的脚步,我停下来,回过头,我说:“王主任,我想给张展留封信。”

王主任看了看我,兴奋一下子跳上了她的眉梢,“好哇好哇,你就坐这儿写。”并随手拽来一把椅子。烧伤女人来不及驱散遗憾的表情,赶紧返回她的办公桌,送来笔和纸。她们反应的快捷、迅速,仿佛我这么做,正是受了她们启发,希望特教学校因为张展而受到关注。

(孙惠芬)

责任编辑: 刘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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