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间纪事
□ 杨靖艺
西方有个美丽的传说,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在思念,在另一个世界的亲人就一直在。每年的纪念日,他们都可以通过一道铺满鲜花的桥,回来看看自己的家人。如果这个世界已经无人想念,那才是真正的死亡,如灰飞烟灭。虽然,我的家人都不是善于表达情感的人,但我知道,大家一定都在思念爷爷,只是默默地,在心里。
记得我上小学时,每天回家都会把当天新认的字教给爷爷,他总是满脸笑容地看着我,无论我讲得对不对,他都不言语、认真听。我时常想,自己如今讲话时的自信,一定是从那时萌芽生发的。后来,我跟爷爷拉勾说定今后每天教他三个新字,等我毕业,爷爷也能自己看懂报纸了。这个承诺让爷爷开心了好多年,直到眼花了、看不清字了,还会时常回忆起这个故事。
那时的岁月好像真的很慢,没有其他交通工具,爷爷总是把我放在“大金鹿”的横梁上,带我出去玩。于是我对自行车产生了兴趣,非要自己学,也许是我平衡能力不强,学几次就摔几次,爷爷看着我磕破的膝盖,默默地把特意新买的车子收了起来,“咱不学了……”,在他心里,孙女会不会骑车不重要,摔着了伤着了却是了不得的事。
爷爷是新中国成立前参加工作的老工人,工作了数十年,是一位从来不向组织、向单位提要求的老实人。在我印象中,家里的事都是奶奶在“指挥”,爷爷总是不做声,默默地干着手里的活儿。小时候,家里用的菜刀、汤碗、茶缸、脸盆甚至橱子、板凳,我的九连环、七巧板玩具,都是爷爷亲手做的。有些比我年龄还大,一用就是几十年。直到现在,它们还在家里静静地摆着,岁月在它们身上凝固了,定格在我的记忆里:温暖的午后,爷爷还是坐在阳台的椅子上,耐心专注地修补着、琢磨着他的“作品”,阳光洒在他的脸上,满意的微笑使皱纹显得分外深刻。
虽然爷爷很少说话,但是每当讲起他的革命故事来就会滔滔不绝。解放战争时期爷爷差一点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后来他趁夜跑了,而他的哥哥没有跑成。后来,兄弟两人一个跟着共产党打江山,一个随着国民党去了台湾。爷爷说,他当年是刘邓大军中的一员,还帮刘伯承元帅牵过马,还在战场上立过二等功。为了打通战时通讯联络,他的好多战友前仆后继地倒下了。最后是他把电线缠在身上,冒着枪林弹雨,急速滚下了坡地,完成了连接设备的任务。我好像听神话一样听着这些故事,虽然当时家里的大人也打趣过、质疑过,但我一直深信不疑。每次爷爷要讲他的英雄故事,我就像第一次听一样,听一遍,再听一遍,那些话语直到现在还会在耳边回响。
之后的岁月变快了,我回去看望爷爷的时候也少了,学习、工作、各种事好像都很重要、都很紧急。从挣工资开始,每年我都会给爷爷搬几盆花回去,直到有一年,爷爷跟我说“不要再搬花回来了”,他背对着我喃喃自语着,“养不了了,养不动了,别可惜了……”我才猛然意识到爷爷真的老了许多,他的脚步愈发蹒跚,岁月在他的脸上留下了深沉的纹路,还有莫名的哀戚。人是不是都会如此?再后来,爷爷越来越不认得人,越来越沉默不语,几乎唯一的说话,就是问我奶奶,“你吃没吃饭?你饿不饿?”有时候还会硬要喂她吃饭,不停地往她嘴里塞食物。那次,因为奶奶感冒去医院治疗,两天不在家,爷爷越来越焦虑,越来越担心,几天后爷爷住进了重症监护室,再也没有回家……
可生活还是在平静地继续着,只是在宁静的夜晚,脑海里常会浮现出最后一次见到爷爷的场景:我紧紧地握着他的大手,那是小时候扶我学骑车、给我做玩具的大手,粗糙但如往常般温暖。我趴在他耳边:“爷爷,快点起来吧,奶奶感冒已经好了,等我们回家呢。有没有记得我答应的,每天要教三个新字,还没学完呢……”爷爷的大手微微握了我两下,然后缓缓地放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