辣笔小新
□ 魏 新
我有时会想,是否世界上只要出现了导致生态不平衡的动物,不好治理的话,就派中国人去,不需带任何工具,只要一张嘴就行。
当然,最好是让广东人去,所针对的物种更宽泛。亚当和夏娃都不可能是广东人,否则根本等不及蛇告诉他们禁果的秘密。
其实,中国人这么爱吃,这么能吃,恰恰是因为在漫长的历史中,吃,一直是最难解决的问题。
从我们的祖先开始,吃就不容易,且容易被吃。每次去博物馆,最先看到的石器,一定是用来吃的工具。那时还没能力狩猎,想吃肉得靠尾随猛兽,等它们逮着猎物,吃饱喝足,大摇大摆走了,人类接着拿那些尖状器、砍砸器,敲骨吸髓。
今天的好多人喜欢啃骨头,或许也是那时留下的基因。
包括吃烧烤,那是人类最早品尝到的熟食。林子里一场大火,火灭了,人过去捡漏,运气好了,遍地都是烤全羊,烤兔子,烤乳鸽。可敞开了吃自助,就差没有孜然粉和辣椒面了。
不知道那时有没有人能吃出经验,能发现松树林烤出来的不如果树林的香,尤其是鸭子,还真是果木熏烤的正宗。
为了吃喝,中国人最早发明了陶器,学会了蒸和煮。尤其是蒸,几乎是最高级料理方式,连妖怪都知道唐僧肉要蒸着吃才好。
张骞通西域前,中国人可吃的食物还很单调,吃不上葡萄没法说葡萄酸。但吃不上肉的可以说“肉食者鄙”,在中国的老百姓看来,一个王朝的兴亡,定和吃有关。盛世就贯朽粟陈,昏君一定酒池肉林。我每去杨湖酒庄的酿酒车间,都会想,如里面用晾衣架挂上一排排把子肉,夏桀商纣看到,会给五星好评。
事实上,没有一个王朝是被国君吃垮的。但每个王朝的覆亡多少都和老百姓没吃的有关。人饿急了,有奶就是娘。推翻王莽的绿林军是靠给饥民分野荸荠形成的,明末闹闯,也是因为关东大旱,灾民只能吃观音土。
再没有比吃更能引发老百姓共鸣的事物了。三国时关羽辞曹,曹操对关公的好,《三国志》上记载,曹操封关羽为寿亭侯,并重加赏赐。京剧里就让曹操直接唱:在曹营我待你恩高义好,上马金下马银美女红袍。
最精彩的是一段河南戏,曹操拍着胸脯对关羽表白:在许都我待你哪儿不好,顿顿饭包饺子又炸油条,绿豆面拌疙瘩你嫌不好,厨房里忙坏了你曹大嫂。我这一片心苍天可表,谁要是不仗义谁是鸟毛!
所以,中国人的一生,全和吃有关。
一个人生下来,要上户口,口就是嘴,一个人一张口。结婚了是小两口,对外称我们家那口子,有了孩子一家三口,孩子大了出去工作,就剩老两口。工作叫饭碗,用来养家糊口,别人问干的怎么样?混口饭吃。混得一般,粗茶淡饭;混得好,锦衣玉食。被拒绝了,叫吃闭门羹;被开除了,叫炒鱿鱼。占了别人的便宜,叫吃豆腐;被别人占了便宜,叫吃亏;吃了亏下一次就注意了,叫吃一堑长一智;屡教不改,叫狗改不了吃屎。
这一生,在吃上没少犯难,想吃,不舍得吃;想吃,没钱吃,但最怕听到一句话,出自大夫口中:想吃什么就吃点什么吧。
所以,中国人见面打招呼,问吃了吗?甚至不分场合。有次我上厕所出来,碰到一熟人,热情地打招呼:您吃了吗?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通常情况下,只要你问对方吃了吗,对方的回答一定是吃了,不管吃没吃,都会说吃了,要不然的话会很尴尬。
比方说,你问他吃了吗?他说,我没吃。没吃怎么办?你请人吃吗?
《金瓶梅》中,有一次,应伯爵到西门庆家,西门庆问应伯爵吃了没有?应伯爵常到西门庆家蹭吃蹭喝,面对西门庆不冷不热的问候,就说:你猜呢?西门庆说:那想必是吃了。应伯爵说你没猜对。西门庆说那好吧,那咱们就再吃点儿。
所以说,吃,还是没吃,一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正是因为中国人饿怕了,所以直到今天,我们发现有很多难以理解的风俗。比方说,有的地方主人给客人端酒,只要客人喝,自己不喝,其实是因为过去家里没有那么多酒,所以要先满足客人。再比方说,还有的地方宴请客人,妇女和孩子是不上桌的。那也是因为家里可以吃的东西没那么多,如果妇女孩子上桌就不够吃了。
这些风俗今天都在改变,但是我们要理解这些风俗的产生一定是有源头的。就来自中国人在历史上漫长的饥饿。
人相食之的年代,法律和道德都是失效的,今天所有的不可思议,都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同时留下了很多不好的习惯。比方说突然进入一个几乎所有人都不再为吃发愁的年代,人们张大了嘴,放开了胃,过度地暴饮暴食,肥胖率越来越高,实在让人担忧。我们明明已经吃那么多了,我们明明已经吃不了那么多了,可我们还要拼命地吃,如饕餮般贪婪。
而其实,这片土地上,关于饥饿的记忆并不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