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闲

冬闲

2018-12-28 大众日报 19版

  坊间纪事
  □ 卢海娟
  “小板凳,四条腿,我给奶奶嗑瓜子,奶奶说我嗑得慢,我给奶奶炒鸡蛋,奶奶说我没搁油,我给奶奶磕俩头,奶奶说,小孩儿啊,别哭了,擦擦眼泪上车吧,谁赶车,你二哥,谁赶驴,你二姨,驾——哦——吁——”
  也不知道这一套一套的嗑儿都是跟谁学的,冬天,我坐在炕上,小英子小华子来我家玩,她俩趴在炕沿边上,我们仨一边拍手击掌一边念叨这个奇怪的拍手歌。炕沿太高,小英子小华子又没有好好站直,斜倚着炕沿像麻花一样拧巴着,棉袄被抻长的胳膊拉得褪到胸口,肥肥的棉裤也掉下去,这俩小丫头片子前面露一块小肚皮,后面露两瓣屁股蛋。皮惯了的孩子不知道冷热,玩得什么都忘了,鼻涕却感觉敏锐,清亮亮不时从鼻孔冲出来,她们便下意识地撅起嘴唇用力抽,狠命吸回鼻腔里去。
  拍手歌的关键是最后那三个字,要抢先对着别人的脑门或是后背拍下去,被拍到的人便成了驴。我们都知道这个结局,因此全都防备着,最后一句话一出口,急忙伸手去拍别人,同时拼命躲闪,我退回到炕里头,小英子跑开了,小华子蹲下来,三个孩子嬉笑叫嚣,吵翻了天。
  奶奶盘腿坐在炕上烤火盆,听我们念叨,回头问,多咱给奶奶嗑瓜子了,还炒鸡蛋?小兔羔子!
  我们玩得厌了,就缠着奶奶给我们“讲古儿”“说瞎话儿”,奶奶用枯瘦的手向身后的驼背一指,说,给我挠挠脊梁,我就讲。
  坐在炕里边的我膝行过去,奶奶心疼地直咂嘴:“怎么又爬?仔细你的裤子,看又磨麻花了?”
  我吐了下舌头,掀开奶奶的黑棉袄,把手从后衣襟伸进去,奶奶的棉袄里可真热乎,正好暖手,奶奶却冰得打了个哆嗦,提高了嗓门说,哎呀小兔羔子,爪子这么凉。
  我揸开五指从上往下挠,奶奶渐渐迷醉,身子随着我的双手左转转、右转转,嘴里还叨咕着,往上点往上点……脊梁沟……往下往下……哎,对,就那就那……我有些不耐烦了,问奶奶好了没有,奶奶恋恋不舍,说,就快了就快了,用力点。
  我吸了一口气,龇开牙,狠狠地从上往下挠,几个红道道弯弯曲曲一路向下,从奶奶雪白干枯的后背划过,奶奶嘴里发出咝咝声,说好了好了,小兔羔子,挠脊梁也没个好气。
  奶奶拿出她的挠痒痒神器——苞米骨子,那是奶奶精心挑选的纹路坚硬的苞米骨,被火燎过后益发坚如锉刀,一头插一根木棍做把手。奶奶左手掀开后衣襟,右手把苞米骨探进去,上下左右移动,身子扭来扭去。我们都聚在火盆前,等奶奶抽出苞米骨,故事就开始了。
  所谓“讲古儿”,通常是三国水浒之类有来历的故事,“瞎话儿”就是些神神鬼鬼脑洞大开的传奇,女孩子都喜欢听“瞎话儿”,故事的主人公与我们不在一个世界却又息息相关,我们看不见却与我们如影随形,奶奶的瞎话儿常常讲得我们胆战心惊却又好奇心大起。
  奶奶也讲她自己的故事,讲她是太奶奶花二百个大洋买来的童养媳,六岁就住到了婆家,爷爷比她还小一岁。二百个现大洋,那是1921年的事,据说当年李大钊每月收入也才300个大洋,奶奶也算身价不菲。 
  老虎妈子花脸狼,黑瞎子舔了王二麻子,傻小子娶了个神仙媳妇……奶奶一讲故事,我们全都鸦雀无声。只有每个故事讲完时,我们才推着奶奶的腿央求“再讲一个,再讲一个”。
  奶奶讲得倦了,火盆的光黯淡下去。奶奶拿起插在火盆边沿的旧铁锥子,轻轻一拨拉,成堆的灰火中“噗”地一声冒出一股气,炭火的灰连同几个火星随着这股气蹿出火盆,落到奶奶的棉袄上,奶奶赶忙扑打,一边拍打一边说,土豆子姓刘,放屁就熟——快来吃土豆吧。
  奶奶把烧熟的土豆扒出来,扒到火盆边上,我们抢一个,热热的土豆烫得我们呼呼地吹气,两只手倒来倒去。
  连皮都没剥干净,我们就急不可耐地下了嘴……土豆还没吃完,我们全都变成了花脸猫。三个女孩你推我搡互相取笑,奶奶大声吆喝我们:“房盖都被你们掀起来了!”
  我们哪里听得见?那时候,耳朵里只听得到小伙伴的声音……
  曾经,冬闲时,那些百无聊赖的时光,那些一点正事都没有的日子,记忆里,怎会如此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