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小村
1
有一次早春时节在外地,坐在饭馆的餐桌边,招呼我吃饭的本地朋友首先点了一道菜:“炒春天”。我怀疑我听错了,她看都没看菜单——我拿过菜单在上边找,赫然看到这道菜名,还真的是“炒春天”。
我十分好奇,很喜欢这个菜名,就好像专门为我准备的。不知道它是一道什么样的菜,是什么原料做成的,但一刹那间我口鼻之中全是春天的气息:青草和小树芽的甜蜜,野花和蜜蜂飞舞的迷蒙气息,春雨和露水的清纯味觉……
眼巴巴地看着菜端上来:原来是一盘素炒椿尖,香椿的嫩芽——虽在意料之中又出于意料之外,我还是很喜欢,香椿芽,它的确是属于春天的。
炒春天,多好啊!是专为老饕准备的春味道,又是专要唇舌品尝的春气息,它还有一种为耳朵准备的听觉美妙——这个“椿尖”和“春天”音相谐,听起来有音乐的美感,有青春的欢快,就像幼鸟嘴巴里唱出来的童稚之声。
2
不知道是谁为这些树啊草啊起的名字,我猜想最早的命名者一定都是些诗人,不然他们为什么会把一种树叫作“椿”——
这和“春”一样的声响,瞬间带来世界的动感和美感:微风轻抚,细雨润泽,晨光明媚,万物苏醒,青苔嫩绿细小的触角伸向台阶,树叶用舌尖品尝着林中的朝露,虫儿在卵壳中醒来,鸟儿回到去年停歇过的小枝梢……
这树既然被命名为“椿”,它一定就是最早感知春来到的:它用一片嫩红的小芽,触摸到春夜的微雨;它用三两片发亮的叶片,把握住春朝的一缕阳光;它长在端直的树尖,就像急不可耐地要抓住最早的春色。
在乡村里,香椿是一种普通的树,它种在田间地头,房前屋后,最大的特点就是长得快:就像个小男孩,拔节抽条快——不到两三年,你眼看着小小的树苗就长成了细长端直的小树,不到七八年,它已经是玉树临风了。我们小孩子在春天的第一个游戏就是扳椿芽:小树直接掰弯下来用手摘,再大一些的树就用竹竿做的夹子夹,半抱粗以上的树,就得爬上树去摘……
炒椿芽这道菜我小时候吃的并不多,农村孩子都知道的常识,凡是野菜都需要荤腥来调和。而我们小时候油荤匮乏,椿芽炒着吃的次数并不多——但我喜欢这道菜,看到它立刻就想起了早春里到处找椿芽摘的情景。那是孩提时代最美好的春天记忆。
3
吃野菜,油荤太少,野菜就露出了粗糙野性的一面:有的苦,有的涩,有的长着刮舌的绒毛,有的还散发出呛人的腥味儿。
所以多数野菜我们都很少素炒着吃,要吃就得多放油,或者配以肉——炒香椿要鸡蛋配,凉拌灰灰菜或者马齿苋要多放熟油,荠菜做饺子馅必须加肥肉,炒雪里蕻要用肉丁……
我小时候还不懂这些,但我们家的野菜多数做了泡菜,或者晾晒制成了干腌菜。
泡菜就可以炒着吃,泡过之后的野菜——野葱、野油菜、雪里蕻这些,泡过之后多数没有了腥味儿,也减弱了它原本的苦涩。
至于水芹菜、灰灰菜、香椿芽这些,开水烫过之后清水漂了,然后太阳底下晒干,加上蒜瓣辣椒做成了干腌菜,放在坛子里可以到秋冬季节甚至第二年,用来炒菜炒肉,就没有了粗糙和腥臭,这些干腌菜配以干熏腊肉,反而会有更特别的香味儿。
这泡过腌过的野菜失去了许多本色,比如它的野它的糙它的香它的腥它的涩,甚至也损失了营养,比如维生素什么的,但是它毕竟可以入口了,甚至可以配以其他调料变成美食。
既然叫作“野”,那就是还没被驯化的。我有时候想,这泡啊腌啊,也算是一种驯化吧,虽然更合乎我们的口味,却失去了它的天然——那一份苦涩辛辣,或者酸麻呛人。
4
在早春时节,山坡上还是黄叶枯林,坡地上栽种的土豆才刚刚冒出几点小叶顶,只有小片的麦子地泛着青绿,冬水田里还散发着寒意,这时候我们去找野菜:田埂上可以找到鱼腥草,山坡上随处可见野油菜、野雪里蕻,石头缝里长出了野葱,小山溪边长着水芹菜……
这是山野里的早春:各种野生野长的植物,不分等级不分美丑不分强弱,都崭露出最鲜美的春色。我对这些野东西的热爱,完全因为喜欢那一种自由自在的生长,那一季应天顺时无所挂碍地绽放,还有那一分春意自芳的惊喜动感。
经常走在山野小道上,手里攥着一把野菜:手中攥出了汁水,掌心的温度甚至把叶子都焐熟了,举起这把野菜放在唇边闻,满是山野间苦腥呛人的粗野,又宛然一盘野菜原汁原味的清香。
人类用了几万年,驯化了各种野生动物植物,用来做人类的助手、做人类餐桌上的食物。但依然还有很多种,它们天生属于山野:比如有些植物,被叫作“野菜”——
它们才是春天的使者,是春天的主角,是未被驯化的自由灵魂,是未被拘束的诗意节奏——它们即便来到餐盘里,也依然带着山野的质朴,它们做了一道菜,当然也该叫作“炒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