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麦油饼
小说世情

新麦油饼

2020-05-17 大众日报 06版

□ 王一秀
  麦子成熟的时候,麦根上的土面面的,麦棵成长把根部结实的土撑得松软了。偶尔会逼出一只野兔,仓皇奔逃,大家一声连一声地发几声喊,野兔飞快逃进还没收的麦子地里去了。麦田连接,麦浪如海,晨光中,泛着淡黄色的光泽。叫天子、云雀,我们叫黄窝篮子,惊叫一声蹿到天上去了,在很高的空中叫,又栽下来,故意栽落到另一个地方,又叫几声。娘说,这是母鸟假动作护窝呢。偶尔麦棵中遇到它的窝,软软的,平平的,一般是有三个蛋,白褐色,很少有四个蛋的,也很少有两个的。
  那年月的麦子要薅,用镰割的时候很少,说是好多分点柴草麦根儿。早晨五点来钟的空气,是湿润的,到七点多了,才干燥起来,麦棵上的湿润也没了,拔麦勒得手痛,又转向也扎得胳膊痛。我看看娘,娘正在弯腰往前拔,一垄麦用胳膊一揽,揽过来有四五十厘米的样子,呼,连根拔起来,再一揽,又一拔,再一揽,又一拔,三铺子麦棵,全拢在臂弯里,攥紧了,麦根用力往脚上摔,脚同时往上迎着踢,土簌簌地散落,麦根就干净了。往地上一放,再揽再拔再摔踢再放,身后地上,就形成了长长的麦铺子。我拔一小把,也踢,也往地上摔,麦铺子随着娘摆放的麦铺子摆放,总有几棵拱着腰有些乱,我再弯腰整理一下,放放好,娘直腰松口气的时候,看着我,就微笑,眼睛里满是慈爱的眼神。
  拔一劲子,手掌先红了,指头肚子痛,食指、中指、无名指第三节指头肚子,起泡了,火辣辣地痛。娘给我系一个手绢,护住虎口和指根,在手背上系一个活扣,一垫护,手上又好多了,但勒起的泡一用力就痛,我龇牙咧嘴的,坚持,速度明显地慢了。
  关键时刻,姥娘来了。
  小脚的姥娘,挎了箢子,提了水罐,水罐口上坐了两只碗,箢子里除了饭,还放了两双筷子。到田里来,三里地呢。八百多年前的宋代极端的儒家道统,程、朱理学之腐流,提倡女性裹脚,害所有做母亲的半边天苦于行动,这才是封建社会的伤天害理啊!小步勤挪,姥娘走这三里大田地小路,得费多少事儿!
  “姥娘!”我跑上去,接了姥娘右手的水罐。姥娘叫着我的小名,说:“你猜姥娘做了什么好吃的?”“油饼!油饼!”我哪里是猜,掀起饭包袱,又喊又叫!“小心,别弄洒了蒜泥儿。”姥娘边捂好包袱,边看我朝娘跑去,忙喊,“慢点儿慢点儿,小心水罐小心水罐。”娘接住我拎的水罐放好,领我手又迎姥娘接过箢子:“真香!”姥娘说:“你娘俩吃,我拔一会儿。”
  溢着新麦香的油饼,白里透着淡淡的酥黄,翠绿的葱花时隐时现,咬一口,松松软软,香里还透了筋道。娘用碗盛了水先喝了几口,又逼我放下饼先洗手,我洗了,接过碗,倒水在娘手里,叫娘洗,娘边洗边说:“再忙,也要讲卫生。”新麦油饼,蘸了新蒜蒜泥,又香又辣,我边大口咀嚼,边哈一口气散蒜泥儿辣味。
  姥娘拔麦,并不站着拔,而是蹲着往前挪着身子,边拔边顿土,像拔胡萝卜一样,也很快,是呀,小脚,没法踢,麦根的土就往地上顿。姥娘的胳膊揽过麦棵子来,手一用力,拔出来,往地上顿几下,也干净了,往后一放,麦铺子照样往前延伸。
  新麦油饼,蘸了新蒜泥,是越吃越香,手上的痛,冲淡了,只是肿胀得慌,饭量,成了平时的一倍。娘留了几块,说:“姥娘,也没吃。”我喊姥娘,姥娘拔出去几十步开外了。
  娘怀着弟弟,带着个重身子,吃完饭,觉出累了,稍坐了有一袋烟儿的工夫,又坚持站了起来。拍拍我的头说:“儿,走,趁还不太热,咱继续,叫姥娘来吃饭。”走到麦垄前,姥娘没回头,对我娘说:“你歇会儿,我拔完它。”我很惊奇姥娘的拔法,说:“姥娘,您烙的油饼太好吃了,您拔麦子和别人也不一样。”姥娘用搭在肩上的汗巾擦把脸,看我一眼,笑滋滋地说:“我家恁叔姥爷王统照读过的《四海棠》上写过,‘熏风催麦熟’,二十四节气里有‘芒种三日见麦茬’,我的外孙啊,快长啊。”
  娘和姥娘推让几句,达成一致,一块拔,拔到头儿,一块儿回家。
  三个人,速度就更快了。两顿饭的工夫,剩下的三分之一,就拔完了。
  北边,潍徐公路上,一辆大十轮卡车从东边来,轰轰向西跑过,带起一片沙土尘暴。我喊:“快看,十个轱辘哪!”
  离开麦子地回家路上,我挎了箢子,娘提了水罐,我拿出新麦油饼让姥娘吃,姥娘咬了一口,说:“到家一块儿吃吧。”把油饼又放回了箢子里的包袱底下。
  姥娘到家吃的是地瓜干面卷子,就了一棵小葱。四块样子饼,留给了我。
  几十年过去了,姥娘烙的新麦油饼那松软、筋道,又微有些Q弹的感觉,一直铭刻在我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