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雪山

去雪山

2020-05-24 大众日报 07版

    □ 张 毅
  那是一次交叉旅行:从一本书到一座雪山,然后再从雪山回到一本书。那是日本作家井上靖的一本小说《冰壁》。井上靖是善于写人物情感的作家,他在小说里写道:“……鱼津往常从山上下来,一看见东京的夜色,便会产生一种迷茫的心绪。”
  那会是怎样一种“迷茫的心绪”呢?读完《冰壁》,我带着主人公鱼津的“迷茫”去赴玉龙雪山。
  在我看来,真正的旅行是属于一个人的,只有这样才可以与大自然融在一起,变成自然的一部分。火车沿既定的路线向南方驶去。深蓝天空下,群山在视线中起伏着。
  南方的山水树木总散发着一种落寞与乡愁,淡雅且悠长。高高的棕榈树间错落着风格典雅的建筑,像法国作家杜拉斯《情人》中的意境。杜拉斯是我早年迷恋的作家之一,她在《情人》开篇中说:我那时才十五岁半。那是在湄公河的渡船上……在那个国土上并没有四季之分,我们正处在那唯一的季节中,炎热而又单调,我们正处于地球上狭长的热带地区,没有春天,没有更新……我对“南方”的迷恋多源于影视和文学作品的描述。喜欢南方城市,那里的雨水、气候以及绿树掩映的建筑,折射着自己的城市气质。列车行驶在“南方,”过往的城市像一本书徐徐打开。抬头瞬间,我发现旅客已经换成另外的面孔,很多人在夜里下车了,新上车的旅客在叽叽喳喳说话,只是我一句也听不懂。我把头贴近窗口,让风吹拂自己的头发。
  夕阳从车窗下面向上投射,打到车窗玻璃上,又反射下来。我重新打开井上靖的《冰壁》。微弱光亮下,《冰壁》的书页被涂抹上一层橘色的光晕,看上去柔和极了。顺着火车行驶的方向,就可以看到远处的雪山了,在黄昏时闪着光亮。经过一段旅途,我们的目的地终于到了。
  傍晚,我选择了一家山下的民居。这是一座明清年代的建筑,简朴的房舍传达着原木和红土的清香。丽江一带到处都有这样的民居。这是我喜欢的中国建筑,质朴如当地百姓的蜡染艺术。艺术史学家马克斯·弗里德兰说:“提到文明,一只鞋子所能传达给我们的信息,和一座大教堂蕴涵的内容一样多”。在历经沧桑的中国版图上,许多废墟已成为一种文化标识,记载着某段时空的光、线、影,如此,历史的背影往往透出一种苍凉的美。民居背后有一条河,河水在夜晚发出了奇异的声音。水是一种神秘的物质,它可以渗得很深,在你看不到的地方,遇到合适的季节或情景,它会泛出来,让人心生伤感。某个夏天,我在苏州看到水时就是这种感受。苏州的水有不同的凝滞、缠绵,适合洗濯胭脂,研墨作画,有着丝绸一样的情感。不经意间会传来幽咽的箫声和才子佳人的秘语。那些“水”从一个词出发,让我的情感迅速变得波光粼粼。
  那个夜晚,在暗淡灯光下,我翻书的声音和着远处流水的声音,这些声音在夜色里重叠着,幻化着。我闭上眼睛,仿佛看见雪山在夜色里升起,而周围的一切都在坠落。那个夜晚,我失眠了,想到了传说中的香格里拉,想起这片神秘土地上我喜欢的藏饰品、遥远的马铃声以及背后的玉龙雪山。也想起了自己远方的城市——这是一种喧嚣与宁静的对峙,像树木的年轮。而寂静是最深的一层,只有深入其中才可以看到。
  早晨的阳光下,玉龙雪山像一尊女神端坐在那里,神情庄严而圣洁。丽江古城古色古香;周围是神秘的泸沽湖、被视作母系社会活化石的摩梭人的婚恋生活以及几近绝迹的东巴文化。
  我们是清晨开始进山的。在《冰壁》里,鱼津和小坂乙彦也是清晨进山的。路上一直在想:一个人面对一座雪山应该有多大的内心力量?探险家斯文·赫定在他的回忆录《我的探险生涯》中写道:当我们费尽全力达到山顶时,一天过去了。掩埋在这片皑皑白雪下,不知有多少人类和马的尸骨,无疑是对致命的暴风雪一种缄默的印痕。去雪山的道路两旁是绿绿的草甸,在路上远远看到了雪山的主峰。云层厚厚地挡在半山腰,雪山钻石一样闪亮。路边的草甸上有几匹马,它们安静地望着路人。绿色草甸反射着太阳光,十分亮丽,一道山泉从山上流下。听说丽江古城里的河水就是从这眼泉水里流出来的。古泉眼旁长着两棵大树,纳西族人把它们看成神树,任何人不得砍伐和攀爬,否则会受到诅咒和重罚。
  上山人群中有蓝眼的欧洲人、褐色皮肤的东南亚人以及来自周边地区的游客和信徒。中午时分,我们到达山顶。风“呼呼”吹着,这是来自雪山的风。从山顶可以看见远处的丽江古城像褐色的草甸,漂浮在遥远的地方。在山上似乎可以听到上天的呼吸和灵魂的跳动,可以听到天空在落雪——我说的是心灵。那一刻,我相信这些雪与城市的雪不是来自同一片天空。我无法说清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城市让我疲惫不堪,而雪山让我们进入可以与上天对话的空间。
  多年后,那片绿色草丛、红色的马、雪白的山如同幻象一直在我的记忆中回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