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黄河滩,换了人间
断头柳不再断头,百姓告别“五难”——

千里黄河滩,换了人间

2020-09-17 大众日报 03版

  滩区新家园   □孟晓峰摄影 9月16日,空中俯瞰利津县北宋镇高家村,改造提升后的村台稳稳扎根黄河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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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
  断头柳,黄河滩区常见的柳树,宋代入画《清明上河图》。黄河发洪水时,人们将柳树头部砍断,用柳枝裹住石头,捆成“柳石枕”,用于护堤抢险。来年“断头”之处重发枝丫,生生不息。进入新时代,行走千里滩区,柳枝绿映黄河,却鲜见“断头”。看来,断头柳的名号,是名不副实了。
  苦难,曾年复一年。黄河河槽和防汛大堤之间的土地为滩区,既发挥行洪、滞洪作用,又承载着滩区群众的生产生活。黄河山东段长628公里,滩区面积1702平方公里,60万名群众居住其间,饱受水患困扰。
  安居难、娶亲难、致富难、出行难、上学难——黄河滩区人,曾祖祖辈辈逃不出滩区之难的阴霾。
  滩区百姓之难,源于黄泛之苦。
  “我是从小枕着黄河、在提心吊胆中长大的。”72岁的朱运起说。甘东村,黄河入鲁第一乡——菏泽市东明县焦园乡的一个普通村庄。9月10日,村中小院里核桃青、石榴红,一张桌,几杯茶,老人和记者们围坐,黄河的故事徐徐而来。
  村子距黄河只有30多米。朱运起最怕的就是农历六月——“六月二十一,打开南北堤”,洪水说来就来。要活命,筑高台。20世纪70年代,村里11个生产小队,每队筑一个高3米、占地两三亩的房台,百姓称之为“救命台”。漫滩时,村民登台避险。
  “以前想过搬迁吗?”记者问。
  “生在滩区,由不得自己选。如果不是共产党给做主,想挪地方也没地儿挪。”朱运起说。而今,离小院不远的焦园乡1号大型村台上,新村庄正在建设。朱运起期盼的新家,就在眼前了。
  对洪水的恐惧,也深深印在滨州市惠民县大年陈镇刘家圈村70岁村民李开凤的心中。1975年发大水,距离刘家圈村只有一里多地的生产堤,决了口。听见巨响,她抱起4岁的儿子,拽着婆婆,撒腿就往大堤上跑。人在前头跑,水在后边追。李开凤刚爬上大堤,水头就扑了过来,堤根的洪水瞬间就到了一米多深,带着急流。“那种心惊胆战,一辈子都忘不了。”在大年陈镇桃乡名郡社区120平方米的新家里,坐在当年用滩区柳条烤制的小凳上,李开凤和记者谈起这段往事,已是云淡风轻。
  济南市黑虎泉北路,山东黄河河务局。记者翻阅微微泛黄的资料,滩区苦难史跃然纸上:自1950年以来,山东黄河滩区遭受不同程度的洪水漫滩48次,合计受灾村庄1.23万个,受灾人口664.71万人,淹没耕地1180.88万亩。
  滩区百姓之苦,在于安居之难。
  88岁的彭济浮掰着指头跟记者说,他这辈子有50年都花在同一件事上——给自己家盖房子。彭济浮是菏泽市鄄城县李进士堂镇田楼村人。田楼村虽名中有楼,搬迁前却连一座像样的房子都没有。彭济浮家的房子,被黄河水泡塌过6次。“三年攒钱,三年垫台,三年建房,三年还账”,曾是彭济浮逃不出的魔咒。除了除夕和正月初一不筑台,其余时间村民几乎每天都要推土垫台。
  安居难,则娶亲难。
  迁建的新房里,儿子结婚时的全家福摆在电视柜上,田楼村党支部书记彭济献打开了话匣子。“有女不嫁黄河滩”,曾是滩区百姓抹不去的痛。在滩区,谁家生了儿子添了人口,喜悦的同时,也意味着这家要用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时间,像燕子衔泥垒窝一样,一锨土一锨土地堆筑一处高高的房台。
  田楼村434户人家中,40岁以上的单身汉一度有20多个。回首过往,为了娶媳妇,滩区村民曾无奈想到了“两转”或“三转”的办法。一家与另一家商量好,嫁出一个闺女给对方,对方家的姑娘嫁过来,这叫“两转”;三家协商好,转着圈儿嫁女儿、换回媳妇,这叫“三转”。
  2018年10月,田楼村整体搬进新社区。安居之后不到一年,娶亲的就有20多户人家,比此前3年的总数还要多。
  滩区百姓之难,在于丰收难。
  济宁市梁山县赵堌堆乡郭蔡村,黄河漫滩时,一年只能收一季麦子,玉米、大豆、花生、地瓜等秋收作物基本收不了。村民常念叨:“黄河,给个秋吧,给个秋吧,一麻袋的工分又白瞎了。”而今,全村已搬进新社区。在社区广场拎着小马扎遛弯儿的李朝修,见记者在采访就凑了过来。老人说,为了与黄河“抢食”,村里只能种高秆的玉米、高粱——大水来了,有时能露出尖儿,大家就划着船收这残存的庄稼。
  滩区百姓之难,恰如洪水之中的断头柳。年复一年,摆脱不了魔咒,日子就没有奔头。
  新时代,滩区脱贫迁建,安居终于梦圆。
  高空俯瞰东营市利津县北宋镇高家村——全省首个完成旧村台改造提升的滩区村庄,犹如一个巨大棋盘,稳稳落在一个翻新后的大村台上。落日的金色余晖中,一条笔直宽阔的马路直通村子,记者走近才发现,这个村台高近6米,台周红土包边,砌满六棱砖,空格长满青草。山墙上绘制着精美图画,每条小巷都有一个与“福”字相关的名字。
  “俺这辈子搬三回家了,这下心里终于踏实了。”73岁的高家村村民张金兰边忙手中的活儿,边和记者拉呱。村里原来一户一台,房基和地面落差大,坑坑洼洼,出门就像跳坑,下雨泥泞不堪。几经搬迁,村里修筑了一个大村台,各家房屋建到了村台上。2018年,利津19个村的滩区旧村台改造提升工程启动,对原村台进行加固修缮,各家各户连到一起,村子统一规划,硬化了巷道,铺了排污管道,装了路灯,天然气管道通进了家家户户……
  滩区百姓迁建,不仅安居,还要乐业。
  在梁山县赵堌堆乡,离李朝修新家不远就有一个家居产业园,已落户企业11家,六七百名村民在此务工。梁山县在滩区迁建中坚持工业园区、农业园区、居住社区“三区同建”,并计划将滩区5.6万亩土地流转,发展适度规模经营。
  淄博市高青县常家镇开河村69岁的老人王公明,今年农历二月十六搬到了镇上的新楼房中。新社区对面就有工业产业园,村民就近就业。镇上还举办了育婴员培训班,培训拿证后月收入能有四五千元。
  断头柳是报春的使者,春风一来即吐新绿。记者蹲点采访了滩区61个村庄,真切感受到滩区百姓日子有了盼头,生活有了劲头。
  年复一年的黄河水患,曾给滩区百姓留下特殊的精神印记。“这里的人养成了一种不留、不积攒的生活习惯。”作为土生土长的黄河滩区人,东明县委党史研究中心主任关元杰说,以前百姓难安居,年年提心吊胆,只能“今朝有酒今朝醉”。现在,日子安定下来,大家为长远考虑得更多了。
  这种改变在滩区很普遍。“原来出门进门一身泥,卫生习惯不讲究,而今变化可大了。”田楼村党支部书记彭济献说,搬上新楼房,大家不仅把自己家收拾得干干净净,还主动对小区的公共区域分片包干、定时清理,小区环境可清爽了。
  以前由于交通不便、出行困难等原因,教师不愿下滩,滩内外教育水平差距大。随着这次迁建,滩区孩子的教育变成了大家关注的事。鄄城县左营镇石庙村31岁的村民石奇稳,高一没念完就去天津学修车,去济宁开店卖馒头,大部分时间把孩子放在老家。2017年,听说村子要迁出滩区,孩子可以上镇中心小学,他毅然回到左营镇政府驻地,开了一家汽车美容店。第二年,石奇稳一家上了楼,从店到家、到学校,步行仅需十几分钟。每天晚上,他都给孩子辅导功课。“光顾着挣钱荒了孩子教育可不行,说什么也得把孩子的学习搞上去。”石奇稳说。
  东明县长兴集乡竹林新村,一座别具一格的村史馆里人来人往。与新中国同龄的毛吉志老人,放下船桨拿起画笔,成了远近闻名的文化人。新村不仅建起了新房子,还建起了这座馆,陈列起他主创的书画作品。曾经的苦难、滩区的过往,都留存在画中,沉淀在老物件里。这位老人从未想过,他的手艺在今天焕发了生机。
  “呼儿哎,嗨嗨嗨吼嗨嗨吆,吃罢了饭把碗丢,后花园里看石榴,树上飞来鹦哥鸟……”黄河号子传承人彭济浮,中气十足地唱起黄河号子,粗犷豪放、余味悠长。16岁起,他就在黄河岸边和壮汉们唱号打夯。这号子迎着黄河波涛,正是百年来滩区百姓与水患斗争的号角。“年年唱号子,年年筑村台,也没有逃脱黄泛的苦。现在我们搬出来了,黄河号子没人唱了。不过,这是好事。”彭济浮说,历朝历代没干成的事,这个时代办成了!
  □ 本报采访组 (记者:娄和军 杨学莹 袁涛 赵洪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