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刘昱村 雪是昨天傍晚开始下的,之前已经下了好几天小雨,村庄一度被笼罩在湿冷的冬雨里。当天空飘起雪花的时候,路上行人收起伞,心情似乎突然释然,连脚步都从容了。雪飘落在身上,不会立即打湿衣裳,会在迎风的前襟和袖子上,积薄薄的一层,有时候额前的刘海或帽檐上也有,轻轻一拍,就掉了。地上还没有积雪,那个放学的孩子看一眼灰色的天空,望一眼远处的雾气朦胧的山野,他在期待,明天早上那个银白的世界。
这样的夜晚总是十分安静,没有一声鸟鸣。如果你睡的屋子外面有一片竹林,也许会有一两声竹子破裂的声音传入你的梦境,世界仿佛在酝酿一场盛典。
清晨醒来,被窗户上的一片白光吸引,推开窗户,天地真的被银白占领,颜色是那样单调,气势是那样宏大!
雪总是这样,在某一天深夜蜂拥而至,铺满山野。
小时候,下雪天的早晨第一个念头是不想去上学,不愿意把冰冷的棉衣棉裤往身上套,总是在母亲严厉的吼声里磨磨蹭蹭穿好衣服。开门的时候,刀子一样的雪风扑面而来,那一刻,感觉上学是世界上最苦的事情,赶紧把风雪帽的带子在脖子里绕了又绕,系得紧紧的。关上门的一刻,心里有一种失落和恐惧,天地间除了白色,还是白色,感觉自己要迷失在雪野里。沿着熟悉的方向往学校走,看不见路,却清楚路的位置。一脚踩下去,脚下会发出轻轻的“咯吱”声,身后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走过门前的小路,经过水库坎,再沿沙包地坎边下到沟坎上,走着走着,觉得自己独自拥有了这清晨里的雪野,不但自由而且富有。进到校园,早到的同学们已经打起了雪仗,我放下书包,立即加入这场快乐的战役。一周之后,雪全部融化了,消失在时间里,村庄又变成褐色的山野,只是我的两只手背上,留下了乌紫的冻疮。
长大后成了家,有了女儿。她是温室里长大的孩子,比起去野外爬山看水,她更喜欢去游乐园玩。那年冬天,我带她回老家,刚下过雪,院坝里,菜地里都是厚厚的一层雪。她喜出望外,撒开两条小短腿就跑进雪地里,穿的棉袄棉裤是奶奶用新棉花做的,又厚又软和。脚上是暗红色的小皮靴,本来头上还戴着绒线帽子,一跑热,扯下来扔在凳子上,露出头顶两个乱糟糟的小辫子,在风里快乐地上下翻飞。当她和姐姐的孩子们费了很长时间堆出一个丑陋的雪人时,激动得两眼放光。长大后她看着自己和雪人的合影问,现在的雪呢?咋好几年都没有见到雪了?
今天,是去扶贫点的日子,到了村上,山野一片银白,同事们童心未泯,在村部院子里打起了雪仗,还摆出各种姿势留影。村支书说,这样的天气,群众都在家里,是走访入户的最好时机。大家立即戴帽子、手套,穿胶鞋,把自己武装起来。
我和两位同事要去走访老吴和老李两家。老吴是村里最远的一家,需要上一座山,下一道深沟,过河,再爬到对面山上的半山腰。我们三人一组,村支书用他的旧越野车把我们送到能到的最远的路边。支书的那辆车是花两万元从一个施工队买的,车里面的把手都掉完了,一跑起来,像拖拉机一样轰轰作响,但它真的是爬山能手,只听到轰轰两脚加油声,就能爬上那些凹凸不平的山路。车停在岔路口,支书先下车从外面给我们打开车门,有一点受到较高礼遇的感觉。他给我们招招手,调转车头,一脚油,走了。
那一瞬间,面对寂静的白茫茫的山野,有一丝无措。雪光刺眼,雪风扎脸,我们三个手里都拄着竹棍,紧盯脚下的路,努力把每一步都走实在些。来到谷底的河边,河里每一块石头上都戴着雪帽子。河流水量很小,悄悄在雪底流,发出低低的淙淙声。过了河,沿着“之”字形的山路向上爬。越向上爬,雪越厚。山野里,除了偶尔一个高坎露出一些泥土的深褐色,一切都裹挟在雪雾的迷蒙里。半山腰那一排整齐的刺杉,此时只有一抹淡淡的墨痕;老吴家地坎边那棵大柿子树,我们一直把它视为这面山的地标树,它的树冠那样庞大,现在也是一个灰白的影子。快到老吴他们所在的那个小村子时,是一片非常平坦的阔地。我们也走热了,帽子、手套都戴不住,索性取下来相互扔雪球。笑声惊动了村子里的狗,那是三只大小不一的白狗,要不是它们发出声音,在雪地里很难被发现。它们一起大声吠叫着奔过来,但看见我们手上的竹棍,又不敢近来,老吴老两口很快迎出来,把我们让进屋里的火塘边。啊,在这雪山的深处,这个三户人家的小村子里,这个火塘,火塘里老树根煨出厚厚的闪着红光的火炭,多么诱人,多么温暖!我们在火塘边和他们聊天,他们有慢性病,买回的药看不清说明书,我们就大声念给他们听。有了安全住房,用水用电都正常,女儿女婿在山下的一个镇里工作稳定,老两口很知足,把家里收的南瓜子、花生拿出来让我们吃,使我们对这个温暖的小屋恋恋不舍。
原路返回山下,雪已经停了,四野的能见度好了很多。一个大圈椅一样的南山把村子紧紧护在怀里,那些房子,那些牛栏、鸡舍,菜地都被雪覆盖着,仿佛沉浸在雪的梦中。
到了老李家,今天他家有客人,一个中年妇女在灶膛前烧火,一个男青年在劈柴,老李在洗腊肉,他家的黄猫围着他“喵喵”叫个不停。见我们来,他笑着招呼我们坐,花白的胡须特别醒目。老李的老伴儿因车祸早已过世,两个女儿都已出嫁。他虽然独自生活,却养了三头牛,两头猪,十几只鸡,种了七八亩地,平时很少能在家里看见他。因为这场雪,今天他可以在家休息,煮腊肉招待客人。我说老李,络腮胡留起来还蛮酷呢!他讪讪地笑着说太忙了,没时间去赶集。从老李家出来,天色已经不早了,手机没有信号,我们步行回到村部。虽然雪光很亮,夜幕却来得很早,坐上车往回走的时候,山村里农家院子里,已经亮起星星点点的灯光。
两个多小时后,我们就回到了县城,霓虹闪烁,车水马龙。街道虽然有点湿,却非常干净,在街灯的映照下,显出现代城市的气魄。我环顾四周,没有一丝雪的痕迹,昨天下的雪呢?我有些茫然,小城下过雪吗?我们今天真的看见过漫山遍野的雪吗?
难道,雪是我们看到的一个梦,山野呈现给我们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