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郝晓庚
当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这条裂缝,是在村外一条干渠边的小路上。它比小孩的肩膀宽一点,大概五六米长,像大地上一条迸裂的伤口,把渠沿截成两半,拦住了我们的去路。
四个好奇的孩子依次跳下去,直到肩膀上蹭到了新鲜的黄土,头顶的天空收拢成一条缝隙。邻家的小米在裂缝尽头发现了一个碗口粗的洞穴,黑魆魆地深不见底。他的哥哥大米蹲下身子,脚尖踢到了一块竖着嵌在土壁上的青砖。
我们都低下头去看那块砖头,很大,光秃秃的。
大米低声说:“我怎么觉得这像是一块墓碑?”
小米反驳说:“可它是空的,没有字。”
我想要去触摸那块砖,哥哥却尖叫了起来,“别碰它!”
比我大四岁的哥哥肚子里装满了《隋唐演义》《济公全传》之类的评书演义,这时脑子里大概浮现出的全是程咬金探地穴、孙悟空探无底洞之类的稀奇古怪情节。大家目瞪口呆,这是超出了七八岁小孩子想象力的大事件,所有关于妖魔鬼怪的想象在一瞬间占据了脑海,就像那部小说著名的开篇:傲慢无知的洪太尉,毁掉封条,推倒石碑,放出了一百〇八个恶魔……
这是什么地方?我们做了什么,会不会也放出一群妖怪来?大家面面相觑,最后一哄而散。
回家谁也没有向大人提起这件事,然而它却在我们心里埋下了一株野草,很快枝枝杈杈地蔓延开来,与之相应的,生命中的另一种力量也被唤醒了。大小米兄弟回家后用旧纸板做了一副盔甲,而哥哥用木头刻了一把大刀,在下一个星期天,我们用这些装备武装起自己,走向野外,开始一场蓄谋已久的探险。
然而那条裂缝消失了,就像它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一样,仿佛一扇可以随意打开和关闭的门。我们在渠沿上找,在草丛里找,它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一点痕迹也没留下,仿佛从未曾出现过。
我们抬起头张皇四顾。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乡村,还有许多可供神秘栖息的空间,成为这个世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一个荒僻无人的场院、一间传说闹鬼的老屋、一口溺死者的古井、一片村外的野树林,这些村民们口中的禁区,被谎言和传说萦绕的灰色领域,仿佛《西游记》里藏着妖精的洞穴,散发出危险而充满诱惑的雾霭,不断挑战着顽童们的好奇心和恐惧感的边界。
我们都是像田间野草一样生长起来的孩子,从来不知什么叫畏惧;在水塘里游泳,在屋顶上跳跃,在野地里捡到不知什么兽类的头骨,就用棍子挑着去吓唬别的小孩。现在四个小孩却忧心忡忡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一种无形而神秘的东西浮现在心灵地平线上,像躲在夜幕后的野兽闪闪发光的眼睛。
多年后我曾问过哥哥,他对此事已全无印象,可我依然清晰记得每一个细节。这条神秘的裂缝在八岁那年与我迎头相撞,把无忧无虑的童年撞开了一个口子;它的倏忽来去如一道闪电,在幼小的心里留下了一条模糊而长久的印迹。
我开始对那些神秘的空间产生好奇,某家荒废多年的院子,大队院里传说死过人的小屋,或是荒野中的一座古庙,除了和小伙伴们爬墙上屋地探险,也曾独自鼓足勇气去推那些紧锁的门,在惶恐之余竟也有一丝觊觎的满足感。
我家院子里有一间始终上锁的房子,不知为何被房东遮得严严实实,连窗户缝也被报纸糊起来了。那时的我曾经不止一次地趴在门缝上张望,可即使在阳光最灿烂的正午,门缝里仍然是黑乎乎的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后来我们搬离了那个院子,那间屋子却被我的记忆带走,并在梦境中重建。有多少次在梦里我打开了那扇门,门后或是一场噩梦,或者一无所有,甚至后来我在梦境里将它拆除,改造得面目全非。可我依然无法释怀。如果没有一把锁,它只不过是一扇普通的门,怎会不动声色地在我的梦境里潜伏了那么久?
近在咫尺的未知空间,却从未向你打开过,这本身就是一种诱惑。它仿佛一件从天而降的神秘礼物,反复逗引你,点燃心灵深处的好奇心和想象力。我们就这样一步步走向成年的自己。
多年后我游北京故宫,别人都在围观三大殿,我却对那些挂着游客止步的偏殿情有独钟;坐船游三峡,大家都为神女峰、夔门的壮美而赞叹,我却对燕子洞、彝人悬棺心驰神往。条件所限,长大后的我没有成为一个徐霞客似的探险家,只有一颗猎奇的心还不时蠢蠢欲动。
在成长的那些时光里,我们就像一只只好奇的蚂蚁,朝着遇到的每一个神秘之物伸出稚嫩的触角;那些留在触角上的记忆,要么变成一把锁,锁住一方世界,要么变成一把钥匙,为我们打开一扇门。
多年后的一个清晨,九岁的女儿从梦中醒来,给我讲述她做的一个梦。梦中她走进一个大房子,房子里有好多好多的门,每一个门后面都是一个梦。她依次推开每一扇门,如果是好梦,她就进去,如果是噩梦,就赶快退出来。
我听完笑了。人的一生不也是如此吗?我们在不停地猜测、期待、欣喜和恐惧中,拉开和关上一扇又一扇的门。你永远不知道门后等待你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