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文青
□ 朱殿封
朔风张着无边的大嘴在树枝上持续吹着冰冷的口哨。
冬季的家乡大地上没有了春天的生机盎然,没有了夏天的沸腾喧嚣,没有了秋天的富丽丰饶。“口哨”这个传令兵,向乡村传达着上苍颁布的道道冬令。庄稼收;野草枯;落叶乔木脱下绿装,冬青乔木神郁容悴;候鸟迁徙,留鸟困守;冬眠动物蛰伏;非冬眠的野兔藏身与它毛色相近的秋耕地里,狐狸白天出行倍加小心翼翼;耐寒的小麦、大葱、红蒜(大蒜的一种)进入休眠,田野由此萧条空旷而辽远。
风起云涌,漫天雪花给乡村的房顶戴上洁白的雪帽,屋内散出的暖气和炊烟将先期降落的雪花融化,雪水流到房檐便快速冻结,形成一根根长短粗细不一晶莹剔透的冰溜子。冰溜子经受不住太阳的热情亲吻,承受不住过度重量,从房檐下断裂坠落地上,发出摔碎玻璃的清脆响声。村民用树枝、高粱秸圈起的院子围墙上挂了厚厚的积雪,积雪把围墙压的东倒西歪,大雪覆盖了村庄里寻常的嘈杂喧哗,大街松软的雪地上留下稀疏的行人脚印。
广袤的田野银装素裹,大雪淹没了田地上的麦苗、枯草,封堵了沟渠路、桥涵闸。寒风驱赶着雪花填平沟槽,在沟渠边坡筑起一道道长长短短宽宽窄窄的雪岭,天和地浑然白成一团。设若没有路边的树木作参照,根本辨不清哪是田地哪是道路。阴天时使人迷失方向,晴日里雪野银光闪亮,刺的人睁不开眼睛,甚至出现短暂雪盲。无风时寂静箍住了雪野上的一切,这透明的旷野寂静的使人耳朵里嗡嗡作响。
雪封大地,村民说它是一地白面;孩子说它是一地白糖;青年人说它是圣洁爱情的梦床;美术家说它是天然绝美的水彩画;作家说它是无与伦比的壮丽诗篇。
皑皑白雪平滑如镜,狐狸留下一串串珍珠链似的圆溜溜的脚印;野兔留下宛如姑娘衣服上的花边的一圈圈梅花形趾印;还有大概是鼠类行走留下的点状印迹,活像落墨白纸上的一行行省略号。大雪,对飞禽走兽来说也许是一道绞索:飞禽难以觅到压在雪下土地上的食物,走兽在雪地上留下被追捕的线索。
河堤树林里,喜鹊站在枝头愁眉不展相互商量着去哪里觅食。坟场白杨树上,像挂了许多烧焦的黑棉花团的乌鸦,呼扇着翅膀无可奈何的哇哇聒噪。出巢的麻雀,两只小爪子刚一接触雪地,冰得立即飞落到树枝上。啄木鸟有些洋洋得意,它的饭碗挂在虫蛀的树干上,光秃秃的树干更为它提供了捉虫的便利。它几乎直立在树干上,伸着凿形强直坚硬的嘴,巧施“击鼓驱虫”的妙计,阒然的大野里它把“梆子”敲得山响,震得树虫晕头转向,惊慌窜动,企图逃出洞口的虫子一只只被它擒获,收入肚腹。
大雪头一天,野兔静伏雪下窝穴不动;第二天,幼兔和体弱的兔子熬不住饥饿钻出雪窟觅食;第三天夜里,所有的兔子都出来活动,这就暴露了它们的行踪。雪天,许多野兔放弃田野,悄悄跑到村边场院的玉米秸秆垛里吃住。狐狸才不会干等着挨饿呢,夜深人静的时候,它偷偷跳进农家院子偷鸡。它把鸡窝里所有的鸡都咬死,临走只叼走一只。黄鼠狼随机应变,从田野跑回村子,躲进村民的杂物屋里、柴草垛里藏身。生活的艰难,也许使它们此时很羡慕獾、刺猬、黄鼠、青蛙、蝙蝠、蜥蜴、蛇,它们进入冬眠,大可不必为吃饭发愁了。
酷寒紧紧地拥抱着冬季,河冰越结越厚,土层越冻越深,一些生物难逃被冻死亡。一轮昏昏沉沉的太阳从河堤的树林后面爬上天空,放射出无精打采的蛋黄色的光。东北风在树林吹起小号,奔跑中将零乱竖立着的枯草茎秆蹚倒,将腐烂的败叶卷上天空,只有树木一如既往地顽强挺立着。
树木经年都是这样。风来了,雨来了,雪来了,热浪来了,干旱来了,雷电来了,洪水来了,寒流来了,日头可以躲开,星月可以躲开,爬虫飞虫可以躲开,飞禽走兽可以躲开,一切有腿有脚有翅膀的动物都可以躲开,许多植物也可以避开春冷与冬寒、夏热与秋凉。然而,树呢?它走不了,躲不开,它脚踏实地,它的根须深深扎在大地上。它只能承受,勇敢承受,在承受中逼迫自己去适应,在适应中增长抵御的能力和生存的能力。
黑夜追逐着挂在树梢上的月亮铺天盖地袭来,夜空用无数只金色的眼睛注视着乡村田野。大地经历冬至、小寒、大寒,白昼“一天长一线”,阳光一天暖一天,阳气循序渐进缓慢回升,接下来便是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九九加一九,乡村田野上又要耕牛遍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