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文青
□ 郭灿金
一
酒酣耳热,诸事不宜。但以我的经验,此时,最宜读诗,且只宜读唐诗。
Why?
当世俗的聪明智商被酒精关闭,你内心残存的智慧就会重新占领高地。只有残存的智慧再度占领高地,你才可能读懂唐诗的真情,读出唐诗的意趣。
其他任何时候,哪怕你在凌晨醒来,最为清醒的时刻,你也只能读到唐诗的潋滟表象——尽管那表象也呈五彩,为龙虎。
但是,酒并不是越多越好,读唐诗的事宜限度是酒酣而非酒醉。譬如李白,“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此时,他一定不是醉了,而是酣了。“自称臣是酒中仙”之时,他半是矫情,半是豪情。矫情和豪情不分伯仲之时,就是酒酣之时。若他称“老子天下第一”,那时他定然醉入膏肓。
酒醉的人是被自己抛弃了的人,也是被上苍厌弃了的人,酒酣的人却正在发光。
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这个时候的李白,就是酒酣耳热的李白。这个时候,斗酒正在酝酿百篇诗歌。此时的李白,代表着唐诗的内在境界和自我追求。这时的李白才是诗人李白。
李白以自己为例,验证着真正的唐诗是建立在酒酣之上的。
酒是唐诗的引子,酒是唐诗的酵母,酒是唐诗的中介,酒是唐诗的归宿。酒酣,放大着他们的失落或者豪情,氤氲着本来若有若无的情绪。邻家的女子,酒楼的歌伎,长安的丽人,辚辚的兵车……都被他们定格,着色,咏叹。
这在大唐孤儿李白的身上体现得更加明显。譬如王安石就说:“太白词语迅快,无疏脱处,然其识污下,诗词十句九句言妇人酒耳”。李白的诗是否“其识污下”搁置不论,但王安石所谓李白“诗词十句九句言妇人酒耳”倒说出了另外一番真实。也从另外一个侧面佐证了只有酒酣才可读唐诗,才可读懂唐诗。
狂放的行止,惊人的才气,缤纷的意象,瑰丽的诗境……唐诗帝国建立在酣酒之上。离开酒,就会和唐诗隔靴搔痒;不饮酒,就会和唐诗南辕北辙;不酒酣,就会和唐诗失之交臂。
酒酣,会为你打开唐诗的另外一个世界,只有在酒酣的世界里,那些爱恨情仇,那些功名利禄,那些边塞和闺怨,那些山水和田园,才会向你呈现出酣酒者当年的样子。那个样子,才是真实的样子。至少,那个样子,才是酣酒的诗人所看到的样子。故,不喝酒,无以诗;不酒酣,何以读?
唐诗在酒酣之后等你。你也在等着酒酣的自己。酒酣,读诗;读出诗意,可继续饮酒。这样的长夜之饮,令人迷醉。
二
人生就是这样,在日暮之时,某人登上了楼台,于是,他看到了依山而尽的白日,看到了奔流不息的黄河,他突然就产生了贪心,他要穷尽眼睛,要穷尽自我……所谓“穷”,无非是把自己的欲望推向极致。情急之下,他将自己的欲望进行了简单包装,用修辞的方式说,那叫“千里目”。
那人看到了青山,看到了河流,看到了夕阳……这一切没能让他满足,没能让他停歇,他还想“更上一层楼”。但楼高千尺,总有顶点,当那个人“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之时,若他还想继续驰骋千里目之时,他又当如何?
他立在原地,他想通过更上层楼的方式就实现穷尽千里目的壮举,但是,世界上哪有那样的“一层楼”可供“再上”?
而真正的千里目,应该建立在“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之上。心里带着每一卷书,脚下踏过每一步路,每读一卷就有所获,每走一步就是远方。
不要生出执念,觉得上了一层楼就可极目八荒,就可以指点江山。世界上没有那么一个亭台楼阁,鹳雀楼不行,黄鹤楼不行,岳阳楼不行,滕王阁不行,即使巴比塔也不行。
欲穷千里目,就去千里之外。“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切切实实看透你身之所在的每一片风景,可咏可歌,可赞可叹,可赏可玩,可圈可点。
置身风景之中,而非止步于高楼之上,你才能获得真实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