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碎笔□ 王月鹏
每年到了渔灯节这天,初旺渔村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人们从不同地方涌向渔村,大街小巷停满了车,家家户户都在忙着招待客人,整个渔村洋溢着节日的气氛。
渔灯节是胶东渔民的一种祭海习俗,主要流传在烟台开发区境内的十多个渔村,已被列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渔灯节那天,渔民们抬着渔灯、鞭炮、大鲅鱼、猪头、饽饽等祭品到龙王庙或海神娘娘庙送灯,再敲锣打鼓,抬着祭品到自家船上祭海,最后到海边放灯。渔民陆续到自家船上祭祀的时候,秧歌队已经进了码头,鼓声、号声、鞭炮声、欢呼声,此起彼伏,如浪似潮。码头,船上,人山人海。到了下午三点左右,鼓乐停止,鞭炮渐渐稀少了,被掩盖的海浪声又开始哗哗作响。
夜幕降临,开始送渔灯了。渔灯制作精巧,一般是用萝卜、胡萝卜刻制或用白面捏制,内设油盏,用“仙草”缠棉絮做捻,倒入蜡油,现在改用蜡烛。渔灯渐远,宛若星光点点,整个海面都变得迷离,温馨。村子的上空燃起了烟火,起起落落,遥相映照。跟白天的热闹相比,此刻的大海与渔村变得安静了许多。这安静里,有着渔民的思念与祈祷。
渔灯节起初是为了求平安的。人在海上,安全是最大的事,很早以前的安全没有任何保障,只能听天由命。只要刮风下雨,妇女就在家里提心吊胆,担心海上出事。据村里老人回忆,经常是上课的时间,学校里就有人被叫出了教室,然后哭着往家走。看到这一幕,老师和同学都知道,村里又有人在海上遇难了。
在没有罗盘的年代,渔民在大海里是依靠观看天象来判断方向的,这里面有一份对于未知的、不可及的事物的敬畏。想到茫茫大海,想到这个百舸争流的时代,“渔灯”显然具有别样的隐喻意味。
渔民在最原初的生活里,需要渔灯,并且把渔灯作为一种信念坚持下来。烟台开发区作为改革开放的产物,作为新时期的一个特殊经济区域,在开发建设过程中,何尝不需要文化的“渔灯”?从这个意义来看,“渔灯节”不仅仅是民俗层面的城市名片,更应该成为一个城市的内质。随着时光的流逝,这种内质将会越来越绽放光芒,不是耀眼的光,是那种不管遭遇什么磨难,终将烛照并且引领那些行路者的光。
烟台开发区所在地,改革开放之前还是小渔村,如今变成一座新城。渔灯节所依托的载体,不管是海洋渔业还是乡村传统,都在日渐消失。
初旺渔村在开发建设中被保留了下来。我的工作单位距离初旺渔村有三十多公里的路。我时常坐在办公室想像那个渔村就在我的面前,每当谈及城市规划与发展之类的话题,我就想到了那个渔村,觉得它是应该保留下来的。这个想法,更多的是出于一种审美的念旧情绪。当我走进初旺渔村,当我与这个渔村的渔民打成一片,我才真正理解了这个村子,理解了这一群人。我们对他们的想像和预期,有很多不对称的地方,而所有的结局,也许都可归结为“变化”所致。越是处在变化中,越要有所不变。有经验的老渔民,在风浪大作的时候,通常会更加用心地固定好自己的锚。
城市灯火通明。很难想像,没有灯火的城市夜晚,我们该如何度过?而在并不遥远的过去,渔民在茫茫大海上,没有灯,看不到方向,只能凭着经验和感觉,在风浪中寻找一条属于自己的路。一位老船长曾经亲口向我讲述了他14岁那年在海上迷路的遭遇,是一盏灯,指引他找到回家的路。在茫茫大海上,一盏渔灯给予夜航者的温暖,是语言难以表达的。
渔民在海边放走渔灯,明知它们并不能走远,依然一辈辈坚持做了下来。在初旺渔村,我先后采访了五十多位老船长。这是一些到大海中去,从大海中回来的人;这是一些经历了大海,内心藏有风浪的人;这是一些并不言说风浪的人。海是他们生活和生命中的一部分,他们对待海的态度,即是对待生活的态度,他们的日常生活与大海息息相关,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什么是可以做的,什么是不可以做的,都有确切的自我要求。对大海,他们始终怀有一颗敬畏之心。那个老船长说起他第一次出远门打鱼。那是1975年,他带船队去舟山,十条船,一百二十多人,在海上跑了三天四宿,那时没有导航,只靠一个罗盘。海上起雾了,隐约可以看到西边一片灯火,抛锚,天亮雾散后,打听当地渔船,知道这就是舟山了。上岸后,当地渔民很热情,像自家人一样亲。他们在舟山待了两个多月。他讲起了当地流传的故事:船老大双眼失明,在船上一不掌舵,二不拿篙,既不能观天,也不能看海,但是他有神一样的本领,睡在船舱里,听水响就知道海底沙高浅,听鱼叫能知道鱼说的什么话,海鸥从头顶飞过他能知道公母。手朝舱外一伸,就能知道刮什么风、多大风。更神的是他尝尝海底泥,就知道船来到了什么地方。有个新来的船工不服气,把开船时锚齿上的泥抠下一块,递给船老大,让他判断一下船到了什么地方。船老大接过泥来一尝,皱着眉说:“怪了,船走了两天怎么还在港里?”在舟山的两个多月,他没有亲见过传说中的“船老大”。后来,他把中国的海岸线基本转遍了,所到之处,都在传说不同版本的关于“船老大”的故事,最核心的内容就是船老大善于发现鱼群,每当发现一处鱼群,他就把别的渔船带去,然后自己又去寻找新的鱼群。所以在当地渔民中,船老大的威信比任何人都高。他说有一种鱼叫“离水烂”,繁殖力极强,以前家家户户都提着篓子在海边捡这种鱼回家喂猪,现在全捕光了,一条也看不到了。以前海水质量好,水里的鱼子都清晰可见。看过去的老照片,海滩上白晃晃的一片,全是鱼。老船长的表情是平淡的,言语也是平淡的。他在海上走过的路,原本是由风与浪组成的。时光滤去了当年的风浪。生活在这个渔村,村里的一切早已内化成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这是一种最真实也最素朴的情感。
渔港码头曾是初旺通往外面世界的必由之路。如今村里也通了公交车,各种车辆停满街头。偶尔可见渔民修网的情景。水上的捕捞工具和路上的交通工具同时占领这个渔村。在居民安置小区,我听到那些已经住进楼房的老渔民说,每年仍要回到村里过渔灯节,虽说不如以前热闹了,好歹有这么个活动,心里有些安慰。
当我们谈论渔灯的时候,我们究竟是在谈论什么?
是在谈论历史与未来。是在谈论理想与现实。也是在谈论创新与传承。对渔灯文化的观照,理应放在改革开放与城市化进程这个大背景之下。关于渔灯的一切,都可归结为对于一座现代化城市的观察与反思,可以从中发现“一个小渔村里的开发区”,以及“一个开发区里的中国”,它们互为背景,是有潜在关联的存在。
“中国渔灯文化之乡”授牌仪式那天,海边风很大,我没有想到会有那么冷。当地的一个熟人从车的后备厢里拿出一件军用大衣,借给我穿,他说常到海边的人,是知道给自己准备一件棉衣的。我穿上棉衣,感觉暖和了许多。此前,我曾经以为自己也是海边的人。“海边”对我来说,是一种漫步,一种审美,甚至是一种所谓的抒情;而对于渔民,“海边”是最真实的日常生活,是不得不面对的生存境遇。
在烟台开发区,居民陆续搬进了楼房,渔灯节的几个代表村落,比如山后陈家村、山后李家村、山后顾家村,都已搬迁了。在初旺渔村的那段日子,我每天都会散步到那几个村落,在那里站一会儿,然后掉头往回走。搬进了楼房的渔民,生活方式改变了,渔灯节也随之发生改变,它更多地成为一个怀旧的节庆。走在锣鼓声中,我看到一个老渔民把一盏渔灯放入大海,然后站在原地,沉默地面对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