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行在黄河口

骑行在黄河口

2021-07-18 大众日报 06版
跋履
□ 刘庆祥
  平原上的路是笔直的,平展展延伸,连接起村庄,将广袤平原切割成几何形状。仲夏的早晨,晨曦微露,薄雾笼罩,四野迷蒙,平原没有从梦中醒来,一派沉睡般静寂。两行葱茏树木镶嵌着柏油路面,能见处是一条百米长廊,骑行其间,犹如穿越时空隧道。伴随驰行的,是自行车轮胎的“沙沙”声和耳边的风声。
  黄河口,道路四通八达,在这里骑行,可以在主要干道上飞驰,也可随时串入乡间小路,感受乡村陶冶的欢愉。在平坦公路上俯视,开阔的视野里,金黄色的小麦,在晨雾笼罩中默立;刚刚注入水的稻田里,雾气轻浮于平静的水面,给人梦幻般的感觉。骑行中,眼前的景物,纷纷从脚下掠过,飞向身后的远方,令人身心舒爽。在这样的道路上骑行,没有沟坎之忧,少有急转之虞,可以调集全部能量,任由清风在周身掠过,汗水恣意纵横。
  我的目标是哪里?对于骑行者来讲,很多时候,骑行的目的只在骑行,如果说有目的,那就是与生命惰性的博弈。而我发现,我在黄河口骑行,是为了寻找。从日渐温顺理性的平原,朝着大海的方向,去寻找幼年的记忆,和黄河口曾经的野性。
  黄河口第一条柏油路,修建在黄河大堤上,它一头向着大河上游,一头指向大海,在懵懂幼年,我认为它的两头都连接着天边。依靠手推车运输的年代,人们并没有体验到柏油路的优越,只知道,在柏油路上面行走,不过百十里,一双崭新布鞋的鞋底就会被它“吃掉”。后来,人们在鞋底钉上废旧轮胎胶皮,仍然要沿着黄河大堤,前往十几公里以外的黄河口。那里有取之不尽的野草,捡拾回家,可使村庄贫寒的日子里遍生炊烟,氤氲出农家的烟火气;那里有军马场、黄河农场,可供拾荒,填补饥肠;那里每年可生长出大片土地,让无数人,可以赶河向海,开荒种地,走出生命延续的轨迹。
  十四岁那年,我推起手推车,走上下洼拾草的路,那是我人生第一次“远行”。沿黄河大堤行走十余里,下大堤,是一条称作“小坝子”的土路,意味着进入了荒野。途经王八湾,再走十余里,便是此行的目的地——树林子。
  黄河口的荒野是陌生而神秘的。王八湾,是黄河泛滥留下的一个小型湖泊,湖水浑黄,周边遍生芦苇,方圆不过万余平方米,因为好事者编造的一个故事,让它充满神秘。故事中说,王八湾湖底通海,终年不枯,里面生活着一只巨大乌龟,可自由往返湖与海之间。如果有人靠近那片水域,就会被乌龟拽入湖中,或者被吞食,或者几天后浮尸大海。久而久之,路过的人们对那片水域讳莫如深,哪怕口渴难耐,也无人敢到湖边掬口水喝。
  被称作树林子的去处,是一片槐林。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由一位大人物发起,调集山东省七地市3500名共青团员,在黄河口植树七万余亩,命名为“青年林”。幼年记忆里,那片树林,是一个无边无际的存在,对它最大的恐惧是担心迷失其中,找不到归途。安全起见,拾草的孩子,通常把车子停放在林子边沿,与车子的距离保持在视线以内,在方圆百米内活动,将割好的草一趟一趟背到车子旁边,最后装上车子,捆扎牢靠,运回家中。
  推着满载青草的车子回家,是平生第一次煎熬。一天的辛苦,早把下洼的新鲜感消耗殆尽,剩下的尽是疲惫。下午返回,体力已是强弩之末,行走数里,两腿如同灌铅,渐渐有了“拉不开栓”的沉重。继续坚持,行不多远,小腿肌肉如砖头瓦块,无法输出能量,挪步就会酸痛难耐。坐地休息之后,起身再走,不过三五十步,疲劳再次袭来,伴随而来的还有尿急。眼望西北,太阳西沉,暮色像一张大网,鬼魅般在荒原上降临。停车、撒尿、起步,走走停停,再不敢坐地休息。终于熬到黄河大堤,前方出现了三哥的身影,他骑一辆自行车前来接我。认出他的一刻,我立刻停下车子,瘫坐在路旁。见到自行车,如同发现一根救命稻草,恨不能马上骑上它飞回家。可是,当试图骑上去的时候,接连摔倒两次,这时发现,已经一口力气都没有了。下洼拾草,是黄河口的孩子人生成长的起点,王八湾和树林子,都沉淀进了记忆。
  骑车驰骋在平原上的感觉,是一种放逐灵魂的舒展,当思绪被平原上陡起的一道土坡阻断,这才发现黄河大堤到了。抬头望去,找到了小时候仰视它的感觉。在老家,曾经不止一次想,黄河大堤怎么变矮了?答案是:因为我长大了。现在看来,是持续多年的灌溉,抬高了地面,地理变迁中,我家所处河段,黄河大堤真的变矮了。
  自行车码表显示,骑行距离二十公里,我已处在记忆中那片树林的下游。路边一位老者,刚刚支起打水煎包的炉灶,正在生火,走近一问,方知此地是护林,顾名思义,必然与记忆中的树林子有关。
  黄河大堤上,视野开阔,大堤以外一片绿意,滩区庄稼生机盎然;坝壕里,积水如镜,岸柳倒映;堤坡上,晨光中的护坡草,顶着露珠,一碧如洗,当年的荒原已经不是旧有模样。我放慢了速度,开始朝着黄河上游骑行。出生在黄河口的人,在黄河大堤上行走是踏实的,往前一直走,就可回到我的老家——邵家屋子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