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荟
□ 冯 杰
鸡事·起兴之法
我们村里一直有个误读,譬如村谚:“大公鸡,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我认为这不是公鸡的错,是诗的一种写法,属于“起兴”之笔,有的村是采用“花喜鹊,尾巴长”起兴。总之无关乎鸡,全是孽子的缘故。
先人说鸡则满怀敬意。
我姥爷说正月初七前都是“说畜日”:初一是鸡日,初二是狗日,初三是猪日,初四是羊日,初五是牛日,初六是马日。六畜排完了,才轮到初七——人日。
过年贴门对,我姥爷连鸡窝上都要让我贴幅红字。上书“鸡有五德”。
我姥姥早晨抽掉鸡窝的砖后,首先会摸一下鸡屁股,看看今天哪一只母鸡有蛋,会格外关注。我姥姥说“没有鸡狗不成家”。有了这一颠扑不破的理论,每到初春,那些远村的鸡贩子来到村里,姥姥都要开始赊新年的小鸡。雏鸡如菊花开放,日子便有了寄托。
鸡史·芥末的功能
鸡在北中原分两大类:下蛋的叫“鸡”,小家碧玉;专门玩斗的叫“打鸡”,脖长腿粗。天下不是所有鸡都善斗。
我姥爷说,中国鸡史上第一次有记载的斗鸡活动发生在中原以东的齐鲁大地,《左传》这样说:“季郈之鸡斗,季氏介其鸡,郈氏为之金距。”
一只斗鸡都被武装到牙齿了。还透露出最早“化学武器”芥子弹的尝试。
《史记》的记载为:“季氏与郈氏斗鸡,季氏芥鸡翅,郈氏金距。季平子怒而侵郈氏。”
他们斗鸡时要在鸡翅下面抹上芥末,用于提高斗志。有学者认为“介”是介胄之介,是为鸡戴盔上甲,有人则倾向是同音之“芥”,属假借字。我认为芥末一说显得热闹。情节里有刺鼻气息,还有看点。
汉代皇帝倡导的全民运动主要就是斗鸡。
早先,汉高祖问他爹心情不好的原因,他爹答记者问一般自省:“以平生所好,皆屠贩少年,沽酒卖饼,斗鸡蹴鞠,以此为欢。”意思是爹就喜欢斗玩,不喜欢发展建设。汉高祖的重孙刘余是汉景帝之子,不仅喜欢斗鸡,还增加了斗争范围,喜欢斗鸭,斗鹅。到汉武帝时,属鸡的汉武帝喜欢斗鸡,常邀请友好人士上观礼台一同参加观斗鸡活动,不怕劳民伤财。汉宣帝刘询是一位真正斗鸡爱好者,“亦喜游侠,斗鸡走狗”。
鸡诗·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早在《诗经》里我们就已“见闻”嘹亮的鸡鸣。
如今能听到鸡鸣的多为温馨少霾之处……小县、小镇、小村、小胡同。
我们村里无国际时差,人们以鸡叫几遍为标准确定自己的乡村时间,然后启程踏霜,赶路,苦旅,颠簸。乡村鸡鸣可谓“一唱启道”。后来乡村电灯光出现,慌乱里,那些鸡乱了固有的时间概念。
我上小学时,我姐买过一本长篇小说《高玉宝》,让我粗看,有一章节叫“半夜鸡叫”,还被收入了语文课本。老师让我们写过中心思想,是说地主周扒皮为了让长工们早一点下地干活,提前钻到鸡窝里学鸡叫,鸡一叫长工们便得出工,这样能多干活。后来被众人设计,当贼痛打一顿,惊起在其家中下榻的鬼子太君,出来开枪,结果吓得周扒皮钻到鸡窝里弄得满头鸡屎。
四十多年后,有探索者对我说高玉宝的故事是编的。大自然光线感应,如果感受不到东方曙光隐现的信息,公鸡半夜根本不叫。有亲戚问高玉宝:“大舅,有半夜鸡叫这事吗?”高玉宝说:“咱这儿没有,不代表全国其他地方没有。”
我想这回答好,两千多年前,孟尝君手下人就模仿鸡叫,人为让函谷关的公鸡拨快时针,提前了两个时辰。
鸡屎·鸡屎白
我得了肩周炎,有让做小针刀的,有让爬墙的,有让练八段锦的。我找到工一街私家门诊的胡明仙,号脉后他开药方,说这服药叫鸡屎白。
他说鸡屎治疗肩周炎,鸡屎白就是鸡粪上白色部分,取鸡屎、麦麸各半斤,放锅内慢火烤热,混均匀后用布包好,敷于患处,每日一次,十天一疗程。
他学问自有传承。像他爹一样,他给我讲,《神农本草经疏》载“鸡屎白,微寒”;《医林纂要》载“鸡屎用雄者,取其降浊气,燥脾湿……酒和鸡屎白饮之,瘀即散而筋骨续矣”。他说后一种疗效更好,起笔,要开药方。
我说,这不是让我吃鸡屎?你改个其他方子吧。你不说我还吃,你一说我就不吃了,加蜜也不吃。我是一位“唯心”主义者,喜欢我姥姥说的“眼不见为净”格言。
鸡食·传说的暗示
那一天,我和姥爷搓麻绳,一掌绳索在空中纠缠。姥爷问我知不知道公鸡寨。公鸡寨是我们邻村。
我说知道,先前我还偷过那村一捆豆秸,差一点被村西头老田家的狗咬住腿。按说还沾一点亲戚呢。
我姥爷说,公鸡寨的狗倒不厉害,厉害的是鸡。老田一家人没在“大伙食堂”那些年饿死,得益于一只公鸡。
话说村里人都饿死得差不多了,这一天从上道口的路上走来一个孩子,额头上有一块鸡冠红。这红孩子非要认老田他爹大老田当干爹,甚至干爷。大老田暗笑,识破这精孩子的阴谋:“干儿子”,这年头你不就是想吃一口饭吗?
那“准干儿子”说:“你只要留我住下就行。”大老田说:“我家还吃不饱呢,你就在院里那堆柴火里睡吧,那里暖和。”
以后那孩子鸡叫头遍天不亮出来,晚上鸡回窝才返回,身上口袋里带来的都是粮食——大豆、玉蜀黍、高粱、谷子、黑豆、豇豆、绿豆,有的还粘着鸡毛。大老田奇怪:“这年头咋还有粮食?你去道口镇了?”
红孩子咯咯笑了说:“爹,我是一个村一个村飞的,一天飞二十个村,都快使死(即“累坏了”)了还没飞到道口,飞到就成烧鸡啦。”说得大老田也笑了。反正有粮食下锅就行。大老田一家人就靠这孩子捡来的粮食度日,没有饿死。
快到春节了,那红孩子对大老田说:“爹,我病了,全身没有力气,两只胳膊都抬不动。”大老田知道这孩子是累倒了,就说:“熬一锅葱胡子醋热水喝,发发汗睡吧。”
夜半,大老田给孩子去掖被子时,朦朦胧胧中,摸到了孩子额头上那块红,像鸡冠,又一摸,身上都是毛茸茸的,黑夜里,鸡翎闪着蓝光。
四十多年过去。亲情、友情、乡情、爱情,大体一样,走着走着就散了,只剩下喟叹和怀念。这是我听到的北中原最好的鸡的人道主义故事。准确说叫鸡道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