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魔力和魅惑

生活的魔力和魅惑

2021-09-05 大众日报 06版
谈薮
  □ 张世勤
  作家总是在不断地思考,不断地记录。或许正是因了不断思考,笔下的记录才比常人多出了些许生动和传神。《王安忆谈艺术》在王安忆谈电影、电视剧、戏曲、歌舞、雕塑、绘画之外,也收录了一两篇闲文。我却以为,恰是这一两篇不谈艺只记录的闲文,却是把全书给照亮了。
  比如《是谁创造了奇迹》,不过两千字的短文,记述了四个生活片断。片断一:某日,她去同学家玩,同学家住临街二楼,窗外正冲着对面的马路。刚坐下来,同学便说,她昨晚做了个梦,场景就是她和王安忆两人这么坐着,然后看见王安忆的母亲从对面马路上走过,王安忆立马起身跑下楼去,追上了母亲。这应该是很早以前的事了,那时王安忆的母亲还在郊区五七干校劳动,每月只能回家一次,平常是难得回来的。所以,随便坐下来,便见到母亲回来,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但问题恰恰在于,同学昨晚的梦境刚叙述完没一会儿,对面马路上便真实出现了王安忆母亲的身影。王安忆便如同同学的梦境里一样,立马起身跑下楼,追母亲去了。片断二:王安忆有一对墨绿色发卡,有一段时间经常戴。她其实还有一对紫色发卡,是母亲茹志鹃访问挪威时带给她的,但她一直还没有启封使用。但问题在于,王小鹰有次见王安忆戴着一对墨绿色发卡,就说,我挺喜欢你的发卡,其实你那一对紫色的也挺好看,我也喜欢。这让王安忆甚感惊奇,你怎么知道我有一对紫色发卡?结果王小鹰同样一脸困惑,我也不知道我怎么知道的,难道你没有吗?片断三:王安忆去美国哈佛大学,一次晚宴聚会后,有个开车的朋友要顺路载她,结果把她错放在了距离旅馆的前一个路口,因她所住的旅馆是在剑桥路上,便害得她费尽周折,一路“剑桥、剑桥”地问去,总算得以抵达。问题在于,她从美国回来后不久,便收到了英国文化委员会发给她做客剑桥的邀请。片断四:2002年时,日本著名作家、艺术评论家、文学史家加藤周一先生曾专门为王安忆授过课,王安忆自觉受益多多,待至2008年读到英国十九世纪初作家和艺术理论家约翰·罗斯金所著《艺术十讲》时,竟读到了与加藤重合的思想。心下反复琢磨加藤周一先生是否也读过这本书、受过这本书的深深影响时,传来的却是加藤周一过世的消息。
  生活向来是以平庸、琐碎、细小、古板和枯燥漫卷的烟火气为主色调,这极易糊了人的眼睛,糊了人的心智。倒是那些不经意间发生的片断,如夜空流星,让人们眼前一亮,心智一明,提了精神。生活拒绝占卜,仿佛一切懵懂未知,但偶尔像开玩笑一般故意露给你一点端倪,一点先知先觉的提示,会让我们突然发现,生活不只庸常,它也有十分诡谲的存在。先知总是让我们那么好奇,又那么惊心。比如《聊斋志异》中《王六郎》,因贪杯落水变作小鬼的少年王六郎,能知道自己的前世今生和下一步的行动去向。当他看到有名士风范的许渔夫,一边夜晚垂钓一边对着月亮喝酒的时候,相信一定是那酒香让他现了形。于是二人在河边对饮,成为无话不谈的忘年交。王六郎告诉许渔夫,他明天就要转世投胎了,因为明天有位抱孩子过河的妇女会淹死,为他腾出投胎的名额。但第二天晚上许渔夫仍然见到了王六郎,竟是王六郎觉得那女人可怜,在女人落水挣扎之时,他身不由己地拉了她一把。女人没被淹死,是件天大幸事,但王六郎一时投不了胎,也着实让人遗憾。我倒觉得这恰恰是王六郎泄露天机的缘故,如果他不馋酒,就不会走近一边垂钓一边看着月亮喝酒的许渔夫,凡事有了听众,有了看客,自己的想法已被别人了解,再行起事来,想必就不那么顺其自然,不免就会有别的起心动念。我猜想,他至少得让许渔夫看到,他不单单是鬼,他还有“人品”。
  民间早已习惯把超出生活常识的种种现象归于“灵异”,这其实是最为庸俗不堪的一招。因为它无情割裂了生活的完整性,等于不承认生活固有的传奇。在这点上,我们都远远逊色于蒲松龄的聪明和智慧。他打通天地,人鬼无界,无厘头地叙说,却仿佛更暗合了这世界的样貌。想必这个世界,一定是万物相连,互为能量,循环往复,生生不息。在看似一切无序中保持着有序,在看似一切无常中贯穿着有常。也许正是这种差异性,看到与看不到的区别,想到与想不到的区别,给一切艺术留足了风生水起的绝妙空间,让一众具有异质思维者,风云其间,变幻出千古人物,万宗事件,亿兆情感。也成就了虚构是抵达真实的最佳途径这一共识。
  王安忆用常识和逻辑解读艺术,这无疑是对的,坐标没错,两把尺子都正确。但《是谁创造了奇迹》这篇文章的收入,恰又说明,常识不止一种,逻辑亦不止一种。甚至很多好的艺术作品,往往是不太符合既有的常识和逻辑的。甚至也可以说,好的艺术作品,自身能创造出一种常识和一种逻辑。
  生活富有魔力和魅惑,落实到艺术作品上,更不能失了这一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