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千里来寻

父亲千里来寻

2021-09-05 大众日报 06版
  □ 木 鸣
坊间
  我至今也不知道,在那个没有手机和导航的年代,当我陷入传销却无法自拔,很少出远门的父亲,是如何日夜奔行千里找到我的?
  那年夏天,刚走出校门不久的我,耐不住同学高管高薪的诱惑,和一封封书信的催促,不顾父母的反对,毅然决然踏上了南下的列车。
  或许,每个人都有那么一段难忘而又叛逆的时光。那时的我,东奔西走在不同行业,求一个温饱却不可得,初尝生活的无奈与艰辛。我一边抱怨自己没能投个好胎,出生在这样贫瘠的家庭;一边疯狂地把这一切怪罪在父亲的“无能”上。责备他不努力,给儿子找不到工作买不起房,埋怨他让孩子输在了起跑线上……
  那时,犹如中了魔一般,我最渴望的事情,就是人生能有一次翻盘的机会。
  列车飞驰前行着,沿途的风景惶然退却。目光越过车窗,那些或高或低的群山,或远或近的村庄,或浓或淡的建筑,或平静或汹涌的江河,一切都是那样新鲜和自由。
  同学在信中说道,他所开办的公司刚创办不久,主要经营电脑配件和办公耗材,吃住条件虽然一般,但福利好工资高,只要肯吃苦多干活,月入上千没问题,甚至过万也有可能。
  对于这份邀约,父亲似乎早就看出些什么,但他犹犹豫豫地想劝而终于没有劝。送我出门时,他有一些失落,喃喃道,“出去闯荡也好,见见世面,开开眼界!”许多年后我才渐渐悟出,父亲这话表面是对我的叮嘱,实际上更像是自我安慰。
  母亲告诉我,那段时间,父亲从来没有这么沮丧过。他把儿子的诸多不顺归为自己的贫穷,心神不定、坐卧难宁,不断地自责,食欲变得很差,睡眠质量也很糟糕,短短一个月时间,体重下降了15斤。那天我走后,父亲的目光在人流中打捞着儿子的身影,很久很久。
  火车倒公交,公交倒客车,客车又倒汽车,几经辗转,在一个偏僻的村口,我见到了接站的同学,又跟随他坐上一辆三轮车,走了将近大半个小时,才终于来到了这个我要放飞梦想的地方。
  这里看起来好像是一座废弃的军营。军营内残垣断壁、杂草丛生、满目疮痍,处处流淌着凄凉与孤寂。唯有那一排排平房,静静地立在宽广的道路两旁,虽历经岁月沧桑和风雨洗礼,但仍然精神抖擞,仿佛列队的士兵,等待着我的到来。
  同学领着我三转两转,走进一间破旧不堪的瓦房屋。铺着一层薄薄干草的水泥地上,密密麻麻地摆放着十几张宽不过一米的木板,大部分木板上还铺着床褥。“这是我们睡觉的地方。”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同学告诉我:“现在公司还在创业期,得把钱花在刀刃上,生活方面自然能省则省。”
  后来,我才明白同学口中的“能省”到底有多省。这里不光住宿简单,就连吃饭也是简单到极致。我在这里一个多星期的时间里,大多数不是馒头夹辣子就咸菜,就是白煮面条拌酱油,仅有几次吃上“硬菜”。新入伙人加入,他们会放几片肉炖上一大锅土豆,一来表示下庆祝,二来改善下生活,所以俗称“硬菜”。同学说,“曾经受的苦,都将会变成光,照亮我们未来的路。”那一刻,我仿佛从同学眼中看到了一道光闪过。
  在这里的工作就是上课,美其名曰“培训”。每天,主讲老师轮换着讲述各种励志故事和创业成功案例。间或带领着喊几句“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努力是一定会成功的”之类的励志口号鼓舞士气。闲暇之余,坐在房顶吹着风,或排球、足球、羽毛球地操练起来,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如果不是天天催着我发展“下线”,这样的日子倒也安逸。所谓“下线”,就是新加盟入伙的人。入伙要交加盟费,不管用什么办法,只要招揽到新人加入,直接或间接发展“下线”的人员,就可按人头获取不等返利。他们一般都是以介绍工作,开办公司或者销售产品的名义,通过书信、电话,邀约家中亲友、朋友同学前来,反复“洗脑”,直至成为“下线”。
  也许那时刚处于起步期,发展“下线”主要靠“感情”,并没有那些扣押身份证、限制人身自由等行为,但我还是犹豫不决。借着让家中汇款,几经周转,我与父亲打通了电话。当父亲听到我的声音时,我明显听到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出门在外,人都习惯了报喜不报忧。也许人一旦远离故土,就自动拥有了粉饰生活的本领,我也不例外。但这里的“喜”屈指可数,当费尽千辛万苦讲清情况后,我迅速结束了与父亲的通话。
  知子莫若父。后来听母亲说,父亲当时就急了,一边不停给自己打气,“我一定要把孩子找回来”,一边快速收拾了几样东西,急慌慌地就往火车站赶。
  当父亲第三天中午风尘仆仆地出现在我面前时,我被他的样子惊呆了。他双眼布满红血丝,黑眼圈缠绕在眼睛周围,好像是好几天没有合眼了。头发也乱糟糟的,有的都黏在了一起。不知在哪里摔了一跤,浑身上下泥迹斑斑,还夹杂着点点血迹。“跟我回去吧,你妈想你了!”见到我,父亲布满皱纹的脸上立即扬起了笑容。他婉拒了吃完饭再走的邀请,执意带着我迅速离开了这个地方。
  我对父亲千里迢迢寻找到我一直很好奇。但每次问起,父亲总是很敷衍。2015年,电影《失孤》上映,当看到以郭刚堂为原型改编的父亲“雷泽宽”骑着摩托车千里寻子,风餐露宿,受尽苦难时,母亲哭得泣不成声。我才知道,父亲当时身上的血迹是被一辆卡车碰倒摔破的。那时,父亲打听完路穿越公路时,一辆卡车一个急刹在父亲身后停了下来,但惯性还是把父亲碰倒在地。父亲在地上躺了5分多钟,才爬了起来,连去医院检查都没顾上,就又踏上了寻我的旅程。
  2021年7月份,电影中原型离散24年的父子终于团聚时,我哭得泣不成声。我多么希望我也能抱抱父亲,但父亲早已不在。父亲生前没给我留下过什么醒世恒言或谆谆教诲,但他千里寻子的执着和深沉厚重的爱,却随光阴流转,在我的脑海中愈加鲜明深刻。
  “子欲养而亲不待”。父亲去世那年,我在老家屋前栽了一棵他最爱的枣树,今已枝繁叶茂、开花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