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图文志 □ 张炜
达利(1904-1989),著名的西班牙加泰罗尼亚画家,因为其超现实主义作品而闻名。
人们愿说这是一个天才的浪子,一个罕见的怪杰,等等。他的特立独行,狂徒般的喧嚣,不仅没有使自己的艺术名声折损,反而因此大大加强。这是他的喜剧还是受众的悲剧,没有多少人给予剖析。我在西方曾亲眼看到拥挤的“达利展”——那时没有一点好奇,只觉得满心悲凉。
他曾自比毕加索,说像对方一样,都是不朽的西班牙人。好像真的不朽了,好像真的像毕加索那样,一生丰富斑驳,怪异得不可思议。其实一切还远没有那样简单。上一个世纪的艺术在心灵上的回荡还没有逝去,更没有从遥远的回音壁上折返;不仅如此,嗡嗡作响的现代机器正高速运转,冷静清澈的黎明还没有来临。但是,即便如此,即便在这样特别的时刻,我们也大致可以回眸,可以试着将艺术的水流沉淀一下,把漂浮的泡沫轻轻拂开。
大概没有人否认达利的能力,甚至也不能否认他的才华。你可以去看他的《窗边》,还有诉诸画笔的对于“漫无目标的化学师”的描述。他的能力和匠心,也完全可以从一些画作的局部写实中窥见。问题是这些能力是否足以支撑起一位伟大的艺术家,因为我们知道“能力”在“伟大”的构成中并不占有绝对的意义——甚至连“才华”也不能算作最重要的因素。除了“能力”和“才华”,一个真正伟大的艺术家还需要什么?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条件?这样至大的问题从来都是难以回避的,而这时候却是必要回答的。
我们如果将达利对比一下“笨拙的”画家梵高,即可以强烈感知艺术家们的不同,并可明显地评定他们在质地上的差异和分量。还可以对比一下更为“笨拙”的画家卢梭——甚至连他也是沉甸甸的,能够在心灵上冲击我们。而达利既没有燃烧的热烈,也没有那种底层性和悲剧感——完全没有这样的特征和倾向。
原来天才的艺术还渴望一种灵魂去引领。到底是什么生命,一旦在先天和后天中注定,就必要在一生的劳作中显现。
艺术家在绝望中是要嚎叫的。不顾一切地嚎叫,以微小之躯对应无边的浩渺,真是痛苦。可一切都无济于事,一切都不过如此。痛苦并不因嚎叫而减少,古往今来的艺术之域宛如星汉宇宙,它的无垠之象会依然存在。个体的,一己的,短暂的,消失或记录的,一些区别,一些声音,一些画面,一点印象,仅此而已。达利属于嚎叫者,属于冒死一搏的角色。可惜他的嚎叫首先扰乱的是自己,是耽搁自己的创造,并深刻影响其艺术品质。这只能是一种不幸。
由于绝望和失去善意,就必然要失去美。他的许多作品都让人产生极不愉快极不舒服的感觉。有的作品不能不说是令人厌恶的,令人产生呕吐感。更多的是简陋、草率、空泛,耸人听闻,这些在达利那儿不仅完全不是禁忌,而且早已习以为常。可是,我们无论进入怎样的时代,有些道德上和伦理上,以及审美的基本原则是未曾改变的:我们仍然在追求完美,尽管她是各种各样的;我们仍然需要心灵的震撼和启迪;我们也不拒绝艺术中的“痛苦”和“悲剧”,但那会是我们乐于领受的诸多“不快”之一。
五花八门的现代,无序和无伦理的现代,使人类生活的一切方面都产生了幻觉和奢望。有人是极乐于与永恒的道德对立,与不变的伦理冲突,与几千年的人类经验抵牾,并且唯恐不炽、唯恐不烈。而这与人类真正的勇气和抗争并无多大关系。争当艺术狂徒的幸福,许多人都想品尝。他们当中的一些人似乎真的品尝到了。他们好像得逞了。他们看上去差不多——不,他们俨然是或已经是个成功者了。他们的嚎叫战术已经成功,他们得计了。拒斥,狂吼,公然标榜大谬,立起反叛的大纛,语不惊人死不休——他们的战术几乎个个一样,都源于同一个师傅。
对于这一切,其实我们完全可以淡然漠视,不必过于认真,不必相信。
我们只需还以平常心,只需相信其中固有的某一部分,这包括他们的能力和劳动,他们的汗水;还有,他们曾经有或确实有过的那份才华。其他的,大可忽略不计。因为即便在艺术领域,对于那些不劳而获和过分的贪求,我们也不能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