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韩石山
大家
住在北京不看京剧,像什么呢?什么都不像。只能说,住在北京应当看戏,看了戏才不枉住在北京。
再高的房租,多看上几场戏,也就值了。好多人算不过这个账,我是能算过来的。这与我的成长经历有关。
少年时,我家在晋南一个镇上。这个镇,曾经是县城,我家就在东关口上。成了镇之后,县城的威风没有倒,除了衙门少了,该咋还咋。逢三、六、九一集,两三个月就有一个会。逢集赶会,乡下人来了,最大的享受是吃上一碗热锅子(相当于西安的羊肉泡馍),再就是看上一场戏。逢集不一定有戏,逢会必有戏。会上的戏,白天一场,晚上一场。我母亲看戏,总是选在晚上。父亲在外地工作,母亲在家带着我们弟兄几个。若是要看戏了,我和哥哥的任务,就是早早扛上凳子,在台子底下占好座位,自然也就跟着母亲一道看了戏。每次看戏,母亲总是一边看戏一边擦泪水。那时我还明白不了这是为什么,长大后自然就明白了。
或许是受母亲的感染吧,我现在也是爱看戏,也是逢上看苦戏,一边看一边落泪。
我来北京好些年了,初到那两年,心说戏票不定多贵,不敢萌生看戏的念头,没事时,在家里听听电脑上储存的京剧名段,也就很满足了。时间久了,交往的人多了,说是真要看戏,不是什么难事,戏票不像想的那么贵。只要不坐前面的雅座,普通的工薪人士也能消费得起。有个年轻朋友,主动担起了买票的任务,我要做的,只是及时将票钱用红包形式发给他,届时他开车过来,我们一起去看就是了。
算下来,去年看了四场。先是春天在梅兰芳大剧院看了一场折子戏《过韶关》和《周仁献嫂》;五一前后,在长安大戏院看了一场折子戏《将相和》和《贵妃醉酒》;秋天去亦庄的博纳星辉剧场,看了全本的《搜孤救孤》;还有就是十多天前,去长安大戏院看了全本的《红鬃烈马》。第一场是中国京剧院演出,后三场,全是北京京剧院演的。长安大戏院的两场,还都是杜镇杰和张慧芳联袂主演。《红鬃烈马》里,最著名的一折,是须生与青衣名家必唱的《武家坡》。
此前在家里电脑上听的京剧名段,最爱听的几段中,就有《武家坡》,另一个名段当数《二进宫》。听得多了,我忽然悟出,京剧文戏里,有名的唱段,其路数几乎全是在“劝说”,这也正是戏曲教化功能之所在。
《二进宫》的经典组合甚多,常听的有李维康、耿其昌、邓沐玮组合,李胜素、于魁智、孟广禄组合,王蓉蓉、张克、杨赤组合。我这种水平,没有资格评价各个组合的优劣,只想从劝说的艺术性上,说说三个组合不同的特点,且只说扮演李太后的女性演员。
这个折子戏的故事梗概是,李太后被他的父亲李良锁困在昭阳宫,方察觉这个父亲心肠狠似王莽,要夺她皇儿的锦绣江山。正好老将军徐彦昭和兵部侍郎杨波来昭阳宫,看望这位曾羞辱过他俩的李太后。此时,若劝说动徐、杨二位出马,则江山可保;若劝说不成,这江山定为奸贼李良所夺。
徐、杨二人因与李太后曾有嫌隙,故此时并不言语,欲视太后的真实态度而后作定夺。这样一来,如何劝说,全看李太后的本事了。三个女角中,王蓉蓉是悲情派,慷慨激昂,大放悲声。李胜素是威严派,纵然落魄,仍保持着太后的尊严,明里劝说,暗里也有威慑。而李维康呢,一边恺切陈词,一边满面生辉,眉目灵动,既有深情,又有厚意,无论从人情上说,还是从表演艺术上说,都是最能动人心魄的。我将这个组合表演的《二进宫》“保存”,想听了,打开电脑一点就播放了。
再说《武家坡》,这个折子戏是两人组合,名家的演绎就更多了。我也举三个,一个是杜镇杰、张慧芳组合,一个是张克、李佩泓组合,再一个是耿其昌、李维康组合。杜、张组合里,张慧芳扮相俊美,确有相府千金的范儿,唱腔也是中规中矩,如此一来,美则美矣,但少了明显的特色。倒是“试妻”时,杜镇杰那“坏坏”的一笑,让剧情顿显生机。张、李组合中,李佩泓的扮相娇羞甜美,颇似李维康年轻之时,张克反而显得太正经了。耿、李组合中,或许是因我爱看两人演的《梅龙镇》,仍觉李维康在此剧中有《梅龙镇》中李二嫂的妙姿,与其说薛平贵试妻,倒不如说王宝钏在戏弄憨憨的薛平贵。
对《武家坡》的唱词,我有些自己的看法。在薛平贵和王宝钏的对唱中,薛先唱:“这锭银子三两三,与大嫂做一个安家的钱,买绫罗,做衣衫,打首饰,制簪环。”到了王宝钏反驳时,竟是:“这锭银子奴不要,与你娘做一个安家的钱。买白布,做白衫,买白纸,糊白幡。”同样是安家钱,用项怎么会有这么大的不同?秦腔也有这个折子戏,叫《五典坡》,这儿唱的是“安葬钱”。只有“安葬钱”,才会是“买白布,做白衫,买白纸,糊白幡”,也才会“落个孝子的名儿美名传”。
因此,我建议此处还是改为“安葬钱”为佳。
再就是,薛平贵唱罢“好一个贞洁的王宝钏,百般调戏也枉然”,退后一步,从腰间取出一物,虚晃一下,接下来唱道:“腰中取出银一锭,将银放在地平川。”这里给人的感觉是,这个女人太好了,于是军爷取出一锭银子作为奖赏,只是男女授受不亲,便将银子放在地上,让女子自己来取。当然,随后的唱词,也就袒露了他的良苦用心,不过是借此要与宝钏“一马双跨到西凉”。而在我看到的耿其昌、李维康早年表演此戏的一段视频中,薛平贵在唱这段戏文之前,还有个铺垫。铺垫的两句戏文是:“自古青酒红人面,财帛可以动心间。”
为什么要删去呢?想来是一用上“财帛”,就有不高尚之嫌。
倘若真是如此,那可真是过虑了。戏剧作为一门艺术,要的是入情入理,而入情入理,重要的是入情。以财帛打动女子之心,是世间最为通用的法则。事实上,薛平贵随后也这么做了。莫非通常的“君子动口不动手”,到了戏里头,反倒成了“君子动手不动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