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川
跋履
白云打开了一片淡蓝色的天空和一片淡绿色的天空。只有最洁白的云能让早晨的天光呈现得如此纯粹、宁静、高远。大海就在背后,它璀璨的波光折射于宇宙的天幕,又垂落、融化在群山葱茏的植被中。于是,这些伏卧如兽的绵延山系便现身为一团团饱满的明亮与沉郁,排列,拥挤——阳光透下的云影不断变换,让它们好似在刚刚醒来的片刻,轻轻地挪动着身躯,骨骼与肌肉慢慢适应即将开始的奔驰。
——仔细看山山不动,是车行。
此时此刻,对你而言,只有身体周围的空间才有意义,你不仅身处当下,还能纵深到遥远——过去与未来都包括在内。那些遥远的事物,正携带着来自时空深处的信息,迎纳你的进入。
浙东古越之地,“在浦阳江流域以东,杭州湾以南,东海以西,括苍山以北;会稽、四明、天台等山横亘其间,总面积两万余平方公里。”(黑陶《剡溪道和始宁墅》)山川富饶,钟灵毓秀,幽潜沦匿,变化于中。在久远的时空棋盘上,人们布局了一枚枚城郭、村落的棋子,这些棋子,经历过一代代人的触摸、拿捏、减扩、消磨,甚至毁损与重构,已遍布岁月之色,它们古旧、斑驳、苍郁,同时也簇新、灵润、丰实。
而时间并不说话,如旁观者,允准一切拼接、穿插、交叠、挪移、废弃、再造,但它的手掌最为巨大,缔造了一个至今仍具有传统意义的美妙江南,一个在无数词语的婆娑中始终漫溢着诗意与画意的江南。
难以计数的名胜与名人,是沉淀在空间与时间里的庞大家族,它们曾经游走、徘徊在这片大地上,然后止息、凝固,却并未停止“生长”,而是汁液饱满,葳蕤茂盛,栩栩如生。生存者的影子和气息在它们淋漓而强大的气场中穿过,外来者的目光和想象在现实与历史的景深、褶皱里与它们相遇。
尽管如此美丽、丰富、目不暇给、深不可测,我却往往在分神的时刻感到自己选择的平庸。是的,这里不是西藏,不是刚仁波齐,不是硗薄、贫瘠的大西北,不是海明威的乞力马扎罗,不是一望无际的沙漠,不是死亡之海。这里是一片富饶、葱郁之地,一片人口稠密的辽阔区域,山河湖海间植被茂密,民生滋润,充满世俗的烟火气。城市、村镇、高速公路、乡间小径、民居寺庙、平屋广厦、鹤鹳鸡鸭、嘈杂市声、春花秋月、晓风夜雨、莽林榛丛,并不需要多么艰难的行走、跋涉与攀登。
“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其实,最艰难的行走和跋涉在人世,“满眼风波多闪烁,看山恰似走来迎。”最松弛无念、平坦自在的行走定然也在人世。这一刻,我不想做那只被“风干冰冻”的花豹,跑到乞力马扎罗山顶,被一位作家追随,我只想被人间的风景滋润双眸。
忽然之间,云气弥漫,细雨霏霏,山根红瓦粉墙的村落被浓绿的山体衬得更加鲜亮、夺目。挡着前路的山峰间腾起白色的云雾,缓慢地攀升、扩散。黛青色的远山之上,天空布满灰云。路两边都是树,感觉像是驾车穿越一片林莽,前方疾行的货车卷起一层层水雾将我们瞬间吞没。穿越成功岭隧道,云头很低,仿佛闯进去就能呼吸到它洁白的湿润。过横店,越磐安,朝向台州方向,终于看到了神仙居的路牌。
江南的建筑尚黑、白二色,与缤纷的四季映衬鲜明,不知是否是一种历史悠久的美学,这种美学被著名画家吴冠中发挥得淋漓尽致,“存在的”让“消失的”更加凸显,反之亦然。“仙居”的木头门面也是漆黑的,漆黑开裂的木柱、漆黑金字的牌匾,牌匾两侧各挂着一只红灯笼,上书一漆黑的“酒”字。只有“八大碗”三个字让我记起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日照之夜。
1995年初秋,我去日照开会,连续几天吃够了酒店重复的饭菜,便决定到海边渔村尝鲜。在农家的炕头坐下来,抬眼就看到后窗外漆黑的海面上晃动着暗红的灯光,那是小型渔船上的马提灯,渔民们在夜色下撒网。八大碗的各类海鱼都鲜味十足。深藏于脑海的记忆,就这样被一个相似的场景激活。
里屋的“八仙厅”阔大且黑暗,大白天亮着红灯笼。南墙有几扇很小的窗户,射进赤白明亮的光,打在铺着白塑料布的圆桌上——外面的雨彻底停了。
我们选择靠窗的桌子坐下。窗外一片油绿的菜畦和纷杂的灌木丛,濡湿的黄土,亮闪闪的绿叶,正升腾着乡村雨后特殊的气息。望着窗外一片清新无扰的绿色,心绪宁静,似乎可以一直坐下去。
“静中与世不相关,草木无情亦自闲。”蓦地想起倚松道人近乎千年前写的两句诗。世间总有一扇窗户真的让人想坐上千年,但它必须在遥远而陌生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