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耿立
文荟
这几年,我越来越觉得父亲的话就像谶语,我是地瓜命。我知道,木镇的人说谁没出息,就是吃地瓜的命。
但乡村是地瓜喂大的。在我的眼里,地瓜是泥土最结实最本分的孩子。它们埋在土里。为着乡村的暖老温贫,它们静静地贴着泥土的静脉和动脉。有的庄稼把籽实挑在头顶,如高粱,有的则把籽实别在腰间,如棉花。地瓜是沉稳大度的。记忆中曾有一副楹联,来形容地瓜或许也恰如其分,“立身苦被浮名累,涉世无如本色难”,地瓜是本色的,如泥土一样的颜色,黄壤的颜色,那是父老的肤色。
我知道,在许多民族的冬季,地瓜帮着人们走过漫漫寒凛。外面大雪盈门,灶下炭火红红,一块地瓜辗转在巴黎,辗转在莫斯科……但具体到木镇,地瓜就像苦难中神圣的经文,奶奶的豁嘴子读过,母亲的衣襟读过,姐姐的瘦小身躯读过。
地瓜生活低调,在岁月的深处走动,在地下走动,没人听到它的脚步声。当人们把它刨出来,人们才了解它的努力,知道了它的不易。在所有的作物里,地瓜陪伴乡村的日子最长久。白露、秋分、霜降时,地瓜一个个从土里走出,然后被礤成片,或者存到地窖里。
礤地瓜不是好活。这怨不得地瓜,你把它们分尸八块,你付出辛劳也是应该的。是的,你用手把地瓜往礤床儿的刀口送的时候,地瓜的生命结束了,它们被肢解成了地瓜片子。
这时地瓜是不甘的,它们就会使点小小的坏,让礤床儿把你的手亲吻触摸一下,那你的手就会鲜血淋漓。可有谁会想到地瓜的痛苦?父母感知到了那白白的汁液,母亲说:地瓜苦啊,那是地瓜的泪。已经是白露霜降的夜里,一家人围在地瓜堆旁,一盏风灯,亮在田野里,雪白的地瓜片从礤床儿滚出,如雪片,大人们礤地瓜片,小孩摆地瓜片,一直到露水变成白霜。那时的旷野里,麦子刚刚发芽,一垄一垄的播种不久的麦子,还对大地有着新鲜。它们刚睁开惺忪的眼睛,就看到一片片如雪的地瓜片开始覆盖大地。
在野外,鲜地瓜干子晒上三晌四晌,就可以往家收拾了。那晒得雪白的瓜干子,像孩子那么可人,捏在手里,如玉的质地,来年一个冬春的口粮就要靠这些白花花的瓜干子来填充了,在太阳落下前,篮子、布袋、麻袋、地排车,一切可以用得着的家什,都为地瓜干出力。
晒地瓜干时,屋顶是最好的地方。父亲在院子里往屋顶上撒,然后再把我弄到屋顶,把地瓜片子拨弄开,让每一片地瓜均匀享受阳光。那时的阳光,常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
可别相信阳光,天气有时在人们粗心大意的时候,就要修理你一下,让你觉得真正的权威是天,你只能顺势。在自然面前,你别犟。
它的坏脾气确实让木镇欲哭无泪。别看白天天气好好的,艳阳高照,到晚上,突然一记重雷就能把乡村的人弄傻了,木镇家家都从床上跳起来往地里跑。只见村子里,鸡跳狗咬,路上、地里、河滩上,到处都是昏黄的风灯。在阳光下大意的人们,开始往晒地瓜的地头狂奔。大家在地里摸,风灯也不起作用,十个手指在地里抓挠。能在雨里抢一片地瓜,就少发霉一片地瓜。
晒地瓜干被雨淋是经常的事。淋湿了,太阳出来再晒干就是,只是晒出来的瓜干子色泽不鲜,口感不好。要是晒地瓜干遇上连阴天,木镇人就会说,那是老天爷不要木镇这一方的人了。我小时候,有礤地瓜片时是响晴的天,晒到地里也是满夜的星空,谁知过一天,老天拿出了咒语,一下阴雨连绵。把地瓜片子从地里抢回来,堆在堂屋里,头天,地瓜冒热气,隔了一天,地瓜开始有酒味,父亲把地瓜片子用手一抄,那些地瓜如牛粪一样,白花花的地瓜片不见了,成了一堆连猪都不吃的废物。一个春天的希望,夏季的等待,到秋季却成了虚空。父亲一边用手抄着,一边对母亲嘟囔说,日子咋过呢,咋过呢。
没了收成,来年春季,父亲腋下夹一条空布袋,从北集到南集,从东走到西,四处打听哪里的地瓜干子便宜——那是家里老少等待下锅的口粮啊。
我看到父亲哭了。从父亲虚空的眼神里我知道了生活的艰难,也隐隐觉得在这自然面前,你能改变的是如此的有限。
人是如此的无力无助,父亲感知到了命运的巨掌,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但地瓜是无辜的,日子该过还要过,于是木镇的屋檐下,人们用刀切一些熟地瓜,挂在屋檐下晒着,晾地瓜干。
童年最兴奋的事,是和父亲合作挖地瓜窖,就像地道战里的地道,直直地挖一个井,然后再向四处延伸。父亲在地窖底下挖,我往篮子里铲土,母亲则在上面提篮子、倒土。地窖挖得很深,有三四丈,里面黑洞洞的,然后就把地瓜存储进去,用沙土埋好,就像为地瓜盖上了被子。
地瓜是木镇农作物谱系里最纯粹的一员。它的叶子可以做稀饭,可以加辣椒爆炒,也可凉拌;它的梗子喂羊喂猪。这是和饥荒联系紧密的作物。在饥荒的年代,是地瓜给了乡村生命。但也许是因为地瓜离黄壤太近,诗意的乡村图景,常常忘了给这些在泥土里行走的弟兄位置。
地瓜给了乡村以生命,有时也给他们放纵。愁苦的乡村人在阴雨天好喝地瓜干子酿的酒,苦涩,酒劲大,那时乡村就有些热闹。
《板桥家书》里有郑燮叮嘱弟弟郑墨的话:“天寒冰冻时,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酱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温贫之具。”这场景在乡村,我也熟悉,但亲戚到来,是把有地瓜块子的粥捧出,然后是酱豆,或者是腌制的地瓜梗子,然后是缩着脖子喝稀粥,屋檐下一片喉咙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