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林海雪原》出版问世60多年了,如何重读经典?怎样理解其经典性?这是挑战当代读者阅读经验的问题。其经典性可以从集体记忆和文化记忆的纬度进行理解,其贡献的艺术经验或许主要在于巧妙融合古代传统的叙事经验,创生出新的叙事图景,在人物形象塑造上也别开生面,留下一个个可圈可点、彰显民族性格的战斗英雄和民间奇侠形象。
顾广梅,文学博士,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山东省第二届签约评论家,山东省作协张炜工作室特聘专家。日前,顾广梅做客由省文化和旅游厅主办、省图书馆尼山书院承办的“共和国的红色丰碑——红色经典公开课”,与大家一起领略《林海雪原》的艺术魅力。
个人记忆 集体记忆
文化记忆 《林海雪原》为什么可以常读常新,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不同时代、不同年龄的读者可以如此顺畅地进入红色经典的文学世界?今天我们阅读《林海雪原》时还常常在内心中生发出陌生感、喜悦感、激动感,这样的审美愉悦感从何而来呢?顾广梅援引社会学中的“记忆”理论对此进行了深入探讨。
从个人记忆角度出发,从生物学以及生命哲学意义上讲,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独特的个人记忆,尽管这种个人记忆在很多时候可能是秘而不宣的。但是不管怎样,个人记忆确乎具有不可通约性。个人记忆和经典的具体关联表现在何处呢?首先,从创作者曲波的角度来看,《林海雪原》中书写的战争故事、战斗英雄、民间奇侠等形象很明显都有生活的、现实的原型,是作者从生活以及个人记忆里面截取、精选、提炼出来的。其次,从阅读者角度而言,在文学阅读过程中,读者总是被一些作品、情节、故事所打动,这些是专属于读者在文学阅读中的个人记忆。
从集体记忆角度而言,在社会学理论中,集体记忆是个人记忆的集合体和汇总体,个人记忆当中可通约的部分和具备共同特征的部分集合起来变成集体记忆。对《林海雪原》的作者曲波来说,小说中很多素材、故事、人物都是他的个人记忆。然而,曲波在小说中表现的战斗生活还有人物是属于集体的、国家的。所以在集体记忆这个词汇的基础上,可以仿造出“国家记忆”这个词汇。《林海雪原》成为集体记忆的一个代表作,从这个层面上讲,是一部积淀之作,是个人记忆汇集集体记忆,最终成为共和国的记忆。从读者角度而言,这本书不是专属于某个人,而是由每一个读者的接受史层面进入一个广泛阅读基础的集体记忆中。
从文化记忆角度来看,具有文化记忆的作品,其艺术价值可以永恒。从曲波创作的角度而言,作家将个人故事提取出来,创作出作品献给战友,这都是独特的个人情感记忆。而这段记忆又是属于民族、属于共和国解放战争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它被升华为一种宏大的文化关切。文化是具有很多可触碰的记忆载体的,而红色文化同样是一个文化记忆的载体,这是文学经典永恒的魅力。这种文化记忆还衍生出诸多次文化记忆,比如有相关的电影、电视剧、连环画、话剧、京剧等。读者在共读一本书时,在共同探讨这部经典作品时,进入一种宏大的社会关切和文化的关怀,一起积淀、回味和分享这种宝贵的阅读体验。
艺术经验的贡献值 对写作者而言,面对众多个人记忆的素材,如何从记忆的隧道中将纷繁芜杂的素材、战斗的场面和战争的故事提取出来,十分考验作家素材处理和讲述故事的能力。对于作家而言,当代人写当代人、在场人写在场的故事时,作家难以把握审美距离且没有经验可供借鉴。
首先,《林海雪原》这个故事独一无二,具有不可复制性。这部作品出现之后,相关题材的发生在东北雪山、雪原上的战争作品似乎都黯然失色。其原创度很高的表现在于:题材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部作品难以被复制和模仿。
其次,《林海雪原》融合传统艺术经验,创生出新的叙事图景。曲波的个人艺术气质及文学积累的关键点是借鉴了古代文学中的民间艺术经验,这是一种说书人艺术,曲波深谙此道。作品中除了地方方言和土匪口中的黑话外,其余用字、用词都是现代汉语常用字、常用词,读起来朗朗上口,适合朗诵和表演等。这是一种艺术功力,并非文学艺术的降格或降级,某种意义上是一种写作意义上的难度。
《林海雪原》中故事的讲法具体包含以下几个层面:一是小说情节结构具有完整统一性;二是小说讲述的故事具有多层面与多样性的特征;三是小说的叙事具有极强的代入感和节奏感。《林海雪原》情节结构具有完整统一性,小说具有现实性与传奇性。在现实性层面上,小说追求真实、逼真的艺术效果,讲求情节故事发生发展的逻辑链条。曲波在小说创作中追求有因有果,借鉴传统民间说书人的艺术经验,进而带来的艺术效果有一种现实感,能够带给阅读者一种还原现实生活的感受。小说开头的楔子部分,少剑波的姐姐鞠县长所率的土改工作队遇难,引出少剑波临危受命,这里包含着国恨家仇。英雄叙事中又加入一种独特的人物成长设计。英雄成长中总会有一个引路人,这个人对于英雄来说是他精神成长的先行到达。鞠县长是一位革命意志十分坚定,而情感又十分细腻、特别真挚的县长,她坚贞不屈,和工作队的成员一起牺牲。作品不断重复渲染少剑波对姐姐的怀念之情以及对姐姐之死的愤恨,最终从个人复仇抵达到国恨家仇。在现实性基础上,小说又达到了传奇性的效果,小说塑造英雄人物超越凡人,有奇才奇能的英雄人物,这也源于民间传统的智慧。文学拥有想象的翅膀才能达到一种审美的愉悦,这些人物的传奇性给作品增添了很多可读性。
《林海雪原》讲述的故事具有多层面与多样性的特征,内容十分丰富。小说囊括了战争、复仇、英雄、成长、爱情、神话等多重主题。少剑波创造出诸如智取威虎山、奇袭虎狼窝等很多机智打法,小说最后落脚到林海雪原大周旋,既宏阔又细微,既具体又真切。但是,战争本身又有一种残酷性和非理性特征,具有一种极端情境和极端境遇。小说将在战争中人们如何向往和平书写得淋漓尽致。例如小说中夹皮沟的群众被日军、土匪等收缴枪支和生活物品,处于饥饿状态,没有衣服穿,小说对于战争苦难的书写带给读者一种强烈的战栗感。小分队中唯一一位女性白茹极富光彩,她与少剑波的爱情也成为作品的一大亮点。曲波在小说中写爱情故事时,始终让少剑波这一英雄人物的理性责任置于第一位,他们爱情的动人在于爱情的纯度、浓烈与艰难。除此之外,小说中还有许多关于民间神话的书写,例如小说第七回是蘑菇老人神话奶头山,讲述了一个灵芝姑娘的故事,后来白茹也被夸赞为集善良、勇敢等特质于一身的“灵芝姑娘”,同时也自然地嵌入了下一章节奇袭虎狼窝之险况。另外,小说中还有一个棒槌公公,这位老人从小在长白山长大,一辈子都在长白山挖采长白人参。当地人俗称人参为“棒槌”,因此也就称采参的人为“抠参挖棒槌的”。棒槌公公奇袭四方台的故事之中又有一个李鲤姑娘的神话故事。这些神话故事与小说情节毫无违和感,甚至丰富了小说的形态,让读者在阅读故事中吸取不同的文化信息。
《林海雪原》的叙事具有极强的代入感和节奏感。小说塑造了一批鲜明独特的英雄形象和民间奇侠形象。曲波善于写人物的角色分裂,比如杨子荣一方面是设下百鸡宴的人民英雄,另一方面又得扮演成彻头彻尾的匪徒胡彪。人物的角色分裂派生出大量的内心戏,使小说的代入感很强。小说还洋溢着紧张紧凑与舒缓有致的节奏感,例如少剑波在紧张的行军途中向小分队队员讲述了库仑比的“四大怪”。此外,栾超家可以被视作小说中的语言艺术家,有一段他出洋相,用干树枝敲打着茶缸子说起山东快书的情节。这种叙事的代入感和节奏感,展现了曲波讲述故事的高超能力。
《林海雪原》另一个重要的艺术贡献是生动地塑造人物形象。小说中的英雄各有千秋,少剑波的奇才奇能体现在他是一个思考者,一遇到大敌当前时就陷入苦苦的沉思,作品多次描写渲染少剑波的思考力及其战略计谋。小说还塑造了孤胆英雄杨子荣。小说突出杨子荣的个性特征,勾勒出其精神成长轨迹,展现其情理交织的矛盾及对和平的精神追求,呈现出人物的动态性。小说还展现出小分队的群英像,成功地将侠客与英雄集结在小分队战士身上,塑造出神态各异的革命英雄典型。刘勋苍最为突出的人物性格便是勇,他是小分队的急先锋,号称“坦克”,是一位身体素质出色、单兵作战能力极强的解放军战士。栾超家身怀绝技,绰号“猴蹬”……这些英雄人物的群像形成一股审美合力,凸显了民族性格与民族精神。除此之外,小说中还呈现出诸多叛徒、卖国贼等不光彩的人物形象,他们出卖了民族的气节,丧失了高贵的精神品格,恰恰衬托出小分队队员不屈不挠、匡扶正义的民族精神。小说中的人物形象谱系具有完整复杂的特征,折射出时代的光谱,有光明有黑暗,色块不一。
(□本报记者 刘兰慧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