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初雪

山中初雪

2022-01-23 大众日报 15版

文荟
□ 苏沧桑
  1
  引墨,最初的雪子在窗外绣球花的叶片上叩响第一声时,我正在一座名叫“在茨”的石头屋内侧耳聆听。我看了看手机,2021年立冬,上午九点四十四分。打开门,听见整个齐鲁大地响彻着恢弘的沙沙声,然后,我目睹了秋季短短几分钟令人震惊的“回光返照”。
  绣球花硕大的叶片曾在昨天最后一个秋日里呈现火焰般的红。此刻,雪子落在上面,有的瞬间化了,有的凝了薄薄一层,于是,被雪水打湿的叶片,高举着烙铁般的红。
  大叶吴风草像巨型铜钱草,雪子落在上面,像一只只盛了砂糖的浅盏,“砂糖”很快融化,雪水濡湿了所有叶片,于是,大叶吴风草在地上燃起了火焰般的蓝绿色。
  黄杨球一根根玉手指般簇拥在地上,雪子落在上面,像很多只刚被母亲洗净还未擦干的孩童的手。石墙上的老石头和满墙的爬山虎也被雪水涂得闪闪发亮。远处,东山上的柿子和满山的黄栌叶也被雪水涂得闪闪发亮。
  在雪子抵达大地、雪花尚未到来那极短的几分钟内,秋季挣扎着释放了最艳丽最辉煌的色彩,像是对天地最后的最深情的告白,然后迅速被铺天盖地、寂静无声的白茫茫层层覆盖。
  一场雪,像季节的一个渡口。
  中午十二点零二分时,我坐在青未了客栈落地窗前等一碗山东人立冬必吃的饺子。这是山东淄川的土峪村,离惊蛰时节我来时,已经隔了两个季节。初春的那个晴天,我靠在老柳树横卧在水边的巨大枝干上和你通电话,反复讨论我的新书《纸上》的封面设计,两个季节后,黄菊和这里的小伙伴邀我来围炉分享新书。黄菊和天气预报都说,立冬会有一场雪,果然。一个南方人能在北方目睹冬天的第一场雪,心里自然激动,未曾料到的是,这场雪如此大,来去如此迅疾——一夜间,天地从秋过渡到冬,一夜间,雪便融化了(这是后话)。
  天地间这迅疾的过渡,像一场惊心动魄的战争。这北方的初雪,与南方的完全不同,像怀着什么使命,不是风带着它们,而是它们用力裹挟着风,漫卷,狂舞,发出炉火般越烧越旺的呼啸声。仿佛冬的千军万马,在进发,在驰骋;仿佛齐鲁大地上历史时空里曾经的千军万马,在进发,在驰骋。最后,像《三体》里的歌者用二向箔将三维世界降维成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我第一次如此长久地注视一场雪,努力回想着一年前的雪,十年前的雪,三十年前和五十年前的雪,谁能预料,自己的余生还能遇见多少场雪?
  雪中出现了两个人,是一对年轻的新人。女孩短发,戴眼镜,微胖,头戴粉色花冠,穿着白色婚纱,露着肩背,右手捧着一束鲜花,男孩高她很多,黑瘦,穿着黑色的并不像礼服的单薄套装,他们在漫天大雪里拉着手,此外还有一个女孩在给他们拍照,雪花停在三个人的头发上,停在新人滚烫的年轻的肌肤上。男孩说了一句什么,女孩大笑着扑向他,他一把将她搂进怀里,他们不知道,两个人灿烂的笑容也定格在了几个局外人的镜头里——女孩的唇比她手里的玫瑰更红。能想象得出,身体有多冷,心就有多热。
  来自云南的女孩晋思说,这是他们两个人的婚礼,他们在青未了住一晚,就算结婚了。除了我们,他们是唯一的客人,昨晚应该是他们的大婚之夜,我们曾隔着桌子在餐厅用餐,他们吃的食物和我们的一模一样,藕片、炸子鸡、米饭、南瓜粥,如此简单。
  他们的婚礼,也如此简单。唯有漫天飞雪在祝福他们携手开启新的人生旅程,也以刺骨的寒冷提点他们,关于未来。
  我想出去走走,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但我真的很想去雪地里走走,于是我走到了屋外,走到了大雪中,把自己扔到了一尺厚的雪地上,摊开四肢,仰面朝天,任雪花落满了脸,停满了眉睫,几乎睁不开眼睛,耳边传来积雪摩擦耳廓的声音,是我从未听过也无法用象声词比拟的一个声音。我歪过头,看见雪地里落了狗或者什么动物的脚印,一个个小窝向着深山里延伸。
  假如一个人知道余生还会遇见多少场雪,便不会为一场雪如此激动和执拗了吧?那么,有谁能保证自己的生命里还能遇见一场大雪呢?
      2
  引墨,大雪过后的第二天,居然是个大晴天,雪洗净了一切,连同天上的云。农家院子积雪中的串串玉米,在阳光下呈现珠宝的质地。每个院子前的小路都已经被早起的村民扫过雪。一只几个月大的橘猫在一堆堆积雪间钻来钻去,被拴着的狗们一听到路人的脚步声便狂吠,两头灰咖色肥猪躺在猪圈里晒太阳。白雪,黑树,红柿,蓝天,灰色炊烟,被悬在屋檐下的一柱柱冰凌收入了“镜头”。我和他沿着惊蛰时分常走的一条小道上坡,看到几棵巨大的老柿子树上,有一群我曾经见过后来再也没找到的灰喜鹊正在啄食柿子。黑亮的头顶和眼珠,灰白色的背,淡蓝色的羽翅和长尾巴,当地人叫它们“长尾巴狼”。他走了很长的山路回到客栈拿了长焦镜头,又赶回那里,说拍下来发给朋友们,寓意“喜事(柿)连连”。
  我脱了鞋,坐在石头屋门口的地板上晒太阳,吃冬枣橘子,嗑瓜子。阳光透过天窗落在我正读着的一本书上,阳光也落在玻璃跳窗上,每一个窗棂格子上都停了一弯积雪,流畅的弧线是风的杰作,石头窗台上,有一个秋天的橘子,三片来自东山的秋天的黄栌红叶,静静停在冬日的第一个暖阳下。这无比静谧的时刻,突然给了我一个提醒:此次土峪村之行,是他结束十余年的漂泊回归家庭后我们的第一次远行,那么,是否也意味着从此时起,我们要进入一种新的相处模式和生活状态了?那么,从此时起,这天地间有多少人多少生灵,因为一场大雪而进入一段新的生命旅程呢?更好或更坏,谁知道呢?有多少骤变是允许我们提前做好准备的呢?如同东山会一夜白头。
  引墨,我坐在石头屋的阳光里听融雪的声音时,听到了很像我平时给花木浇水时干燥的泥土吸吮水发出的嘶嘶声。日本的清少纳言在《枕草子》里写过“不相配的东西”,比如很拙的字写在红纸上面,比如穷老百姓家里下了雪,又有月光照进那里,都是不相配的,很可惜的。而我在立冬的土峪村,眼前全是“相配的”——红柿子和灰喜鹊。积雪堆和小橘猫。玉米堆和羊的咩咩声。炊烟和挂满红辣椒的屋檐。饺子和凉拌红心萝卜。屋檐下的冰柱和窝在被窝里邀我们进去喝杯水的老婆婆。漫天飞雪、新娘的笑脸和裸露在大雪里的肩膀。客栈门口的南瓜堆和特意去换了衣裳涂了口红画了眼线到雪中拍照的晋思她们。
  与飞舞着的雪花“相配的”,是忽然浮现在我眼前的、这一两年忽然遇到的你们——将近不惑之年的资深媒体人、行者、作家黄菊,她曾带着无数人开启“地理杂志”般的旅行,在行走中探寻生命的意义。而立之年的来自四川大凉山的Vimi,她每天用镜头走遍千山万水,捕捉和传播光和美。还有不惑之年的引墨你,每天徜徉在文字世界里,用眼睛走遍千山万水并引着读者走遍千山万水……像最北方最肆意的雪花那样漫舞,用自己最喜欢的方式追着光,发着光。
  已过知天命之年的我,和融雪是相配的。我不管不顾躺在雪地上摊开四肢的姿态,和年龄是不相配的。我坐在石头屋前,嗑着瓜子,晒着太阳,翻翻书,和年龄是相配的。假如给自己设置一个心境,我想它应该像眼前无比安详的融雪,渐渐凹陷,渐渐衰微,化成雪水,却也相信雪水也是有用的,也是有好的去处的。
      3
  一弯眉月和一颗极亮的星,相伴着在东山升起时,积雪已渐渐化尽,土峪村古老的石头们在月光下露出了湿漉漉的脸。晋思端上铜火锅,几个小伙伴费了好大劲终于把火拨旺了,锅里滋滋冒着热气时,俊瑞他们已经从山下赶到山上,踏着积雪,穿过门厅,围在炉火旁,等着我和他们一起围炉夜话。傍晚七点,山谷里响起我们的朗读声,炉火正旺,红酒的温度正好,豆蔻的香味浓淡也正好。
  晋思向我提了一个问题,关于行走的形式。她从云南来到山东土峪村工作,就是为了看看北方的雪,看看外面的世界。我说,除了真正的出门远行,其实读一本书,一个善念,一个善行,和陌生人聊天,此刻的围炉分享,都是行走。
  “惊蛰时,作家苏沧桑作为今年文化&艺术驻村项目的第一位创作者抵达村子,那时,春的气息还潜藏在地下,除了一树杏花。”因疫情无法前来和我们一起看雪的黄菊发来了一段话。从2021年惊蛰至2022年雨水,每个节气,她和朋友会邀请一两位创作者来土峪村小住,她自己也会赶来陪伴。她写道:“那是村子所在的整个山谷最早开的一树花,她每日午后散步经过树下,站在一块呈三十度起伏的坡上,仰着脖子凝视头顶那株枝干遒劲、树冠优雅的杏树,直到亲见第一个花骨朵儿开出花来,第一批花骨朵儿开出花来。立冬时,她带着自称‘摄影发烧友’的家人一起回来。前一日还是秋的盛宴,明艳艳的太阳下,满目皆是黄的柿子蓝的绣球红的锦带彩色的东山西山。立冬当日,雪子一早便来敲窗,至傍晚,大雪已没过脚踝。苏沧桑来自杭州,面对这场虽如约而至却远超期待的大雪,除了不顾形象去雪地里打个滚儿,再回来围着火炉吃一碗热乎乎的饺子,就只剩下驻足任何角落凝视啦,就像惊蛰时凝视杏花一样……”我喜欢她用的那个词——“回来”。
  回屋时,接到母亲来电,立冬时节的东海玉环岛,还只有一点点凉意。母亲说,我今天到三楼搞卫生看到你放在浴室门口的脚踏巾上有好多头发,上次你来都没有掉这么多头发呢……每次回老家陪父母小住,离开前我都会打扫一遍卫生免得劳烦母亲,却忘了脚踏巾上的头发,下次得记着。母亲定是一夜之间蓦然惊觉,她眼里永远是“囡儿头”的二女儿,白天奔走在田间地头夜里爬着格子的二女儿,也会老,也老了。
      4
  引墨,这几天我看纪录片《绿色星球》,发现在延时摄影镜头里,花朵们开放时的形态是我之前从未注意过的:不是盛开了就不动了,而是会稍微闭合一下,又盛开,像人的呼吸一样一起一伏,循环往复直至枯萎。一粒芽从森林的腐叶间冒出来,也是这样,呼吸般的一起一伏间,能看到它们用力的轨迹,像将拳头缩回来再打出去一般。引墨,这真像天地间每一季都认认真真活着的生命啊,即使被不期而遇的“暴风雪”暴打,被大雪封山般的时空禁锢,每一秒都在心跳般用力,哪怕最后,在宇宙中,像一场初雪一样,消融得那么快,那么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