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韩浩月
在故乡,每天走出房间之前的最后一个动作是洗脸,洗完脸之后镜子也不照一下,就一脚踏进故乡。此时的故乡,是一个无比真实的梦境。
在酒店住下时,前台登记的小姑娘,依然记得我们一家。去年春节,我们就住在这里,她特意安排了六层最靠里的房间,算是对“老客户”的照顾。这里经常从半夜喧闹到凌晨,走路声、吵闹声、敲门声,如果不是住得靠里一些,很难安稳地睡上几小时。
酒店开在老电影院对面,旁边是县第二小学。以前这里是县城的中心地带,后来建设新城,这里依然是堵点,但没有往昔的繁华。选择住这里,纯粹是因为我的一个情结。少年时我有大量时间在这里晃荡,那个时候,电影院就是我县城生活的活动中心。
在酒店房间里,低下头看了一眼鞋子,鞋带的后面,隐藏了不少的灰尘。应该解开它,擦拭一下,但时间紧张,马上要赶赴下一个酒局,就算现在擦干净了,依然会一脚踏进尘土里,于是便算了。春节回乡,穿着这双带着灰尘的皮鞋,马不停蹄地奔走。
我的生日在春节前,以往每年我生日这天,都是二弟买蛋糕。我不喜过生日,但在二弟这些年的培养下,也习惯了在这天把整个大家庭的人聚齐。今年的家庭聚会,大人小孩加在一起有三十多口人。城里能容纳20人以上的包间都没有了,所以在城外河边新开的餐馆订了房间。夜晚,饭馆的红灯笼亮了,远远看去,颇有年味。可以坐26人的桌子还是不够用。依照往年的办法,先把蛋糕切了,分给孩子们;上菜的时候,大人聊天,孩子们先吃;吃饱了之后,孩子们跑出去玩,大人们再吃。
我和兄弟们挤坐在一起,两张椅子坐三个人。坐得亲近,喝酒就更频繁了一些。我逐一给弟弟们敬酒,弟弟们反过来给我敬酒,和我喝完了,又纷纷和他们的大嫂喝酒、开玩笑。在还没喝醉的时候,我张罗小孩给拍照,兄弟几人留下了每年一张的聚会照片。照片看上去,不像是一群中年兄弟的聚会,倒像是一群长相显成熟的老少年的聚会。所谓过年回家,不正是因为有了这些能喝到面红耳热的兄弟,有了这没法被时间与距离更改的亲情吗?
三叔打电话来,问什么时候去大埠子上坟。本来定的是下午,但三叔说大埠子下雨了,据说还有大雪。当时看了眼酒店窗外,天色有些阴沉,想想三十公里外的大埠子此刻下雨或下雪,就有些发愁。
傍晚,果然如三叔所说,大雪来了,是真正密集降落的大雪。先是雪粒,后是牙签一样粗细的雪线,再后来就是鹅毛大雪了。酒店楼顶安装了探照灯,雪顺着探照灯的光线降落的时候,形状与轨迹都非常清晰。拿手机过去拍照,效果非常棒,每拍一张都是大片的感觉。
躺在床上,把窗帘拉开一条缝往外看。深棕色的窗帘之外,是一道亮光,亮光的背景是阴沉的夜色,雪花在亮光里飞舞,宛若窗帘背后有一台巨大的液晶电视,正在直播下雪的场景。我就这样看了近两个小时。心里特别安静,奔波多天积累下的疲累,也仿佛消失无踪。
我离开大埠子村35年,每年春节都回村上祖坟给父亲上坟,一年都没有落下过。早些年是步行或骑自行车去,后来是骑摩托车去,租车去,再后来是开车去。从一个人去,到两个人去,到三个人去,再到四个人去,我的每一点变化,大埠子村都知道。有两条路都很难走,一条是从异乡回故乡的路,另一条是从故乡县城通往我出生村庄的路。
雪停了之后,融化得很快。到了大埠子,和往年一样,三叔、三婶在家里包饺子、炒菜。上年坟和别的时节上坟不一样,要有酒有菜有饺子,如果遇到结婚、生子、升学这样的喜事,还要放一挂鞭炮。我的父亲总要独享所有祭品的一半,而且要把最好的留给他。这也算是乡土秩序与情感教育中的一种,人在生前要尽量帮助别人,取得好口碑,这样在逝去之后,才会有更多人怀念,私心里仍会更多地“照顾”他,哪怕只是一堆焚烧的纸钱,代表的也是人心的厚薄与情意的深浅。
女儿似乎很愿意和我们一起去给爷爷上坟。以前年龄小,不带她,她还表示了不满。坦白地说,年轻的时候,我并不认为祭祖这件事有多重要。35岁之后,越来越心甘情愿地参与。孩子们或许还不懂用送纸钱、敬酒这样的方式来表达对逝者的思念,但耳濡目染,也许长大后依然会像我们这样,用乡土的方式来怀念他们的亲人吧。
儿子和女儿把两束鲜花放在爷爷的坟头。如果没有意外,这是他们的爷爷去世三十多年后,第一次收到真正的鲜花。女儿说,把这些花插进泥土里,会开更长一段时间。我说,它们自己会扎根,明年春天也许自己会再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