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爷爷

追寻爷爷

2022-01-30 大众日报 06版
  □ 闻思哲
  父亲告诉我,你爷爷是党员,咱村老苏五他们告诉我的,道满他爹你春凝哥(读作“锅”)也说到这事。
  姑姑告诉我,你爷爷在咱村干农救会,兑挤(意为“得罪”)着人了,在水淹地鬼子的牢房里关过。姑姑说,我跟你爷爷在周村恒兴德丝厂住过。那时候你爷爷在恒兴德是个人物,一个人管着七十担子人,从白云山收茧。
  父亲还说,你爷爷跟“海军司令”景宜亭是把兄弟,苏五有一天告诉我的,说让我快去找找他吧,肯定会安排当兵啥的,你家好日子来了。
  父亲还说,你爷爷是国民党重点进攻的时候没的,死得早。那时候我跟你姑和叔叔都小,武工队的宋政委,还有警卫小臧、小周都来帮着咱家里种庄稼。
  ……
  这些叙述,几乎是关于爷爷的全部信息了。我试图在脑海中构筑起爷爷的完整形象,更试图从这些叙述中理出一些线索,能够从旧时光中把握住我从未谋面的爷爷,甚至能够提供我爷爷是早期的共产党员的足够证明。
  爷爷叫徐政修,出生的时候应当是长山县三区人,后来属周村区南郊镇北岭村。爷爷离开村子的第一站,大概就到了周村的恒兴德丝厂,实际上是恒兴德缫丝厂。
  恒兴德缫丝厂在周村革命历史上具有重要地位。据记载,在恒兴德丝厂工人景宜亭(景广益)、同丰丝厂工人李志贵等领导下,周村4家主要丝厂的1000多名工人举行过为期3天的联合大罢工,成立了缫丝业总工会。而这个景宜亭,就是据称我爷爷两个把兄弟之一,是周村革命史上的重要人物。1929年2月,周村成立周村缫丝总工会,不满19岁的景宜亭当选为指挥。6月,总工会发动七家丝厂2000多工人举行大罢工,迫使资方接受了工人提出的提高工资、减少工时等全部要求。1928年至1931年在周村领导过工人运动,大概率我爷爷是这个时间认识景宜亭的,或者经由他介绍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景宜亭是1923年进的丝厂,与我爷爷又是把兄弟。我爷爷是1947年国民党重点进攻时去世的。他一共生了5个孩子,一个孩子间隔2岁至3岁。爷爷去世时我父亲6岁。据此推算,我爷爷应当是1900年左右出生的。我问我父亲,说只多不少。
  所以,爷爷肯定是1923年前后来到了周村,那时候20岁左右,成为恒兴德的员工,并认识了景宜亭同志。而且我爷爷能管理70担子的人,在工友们之间肯定是有一定影响力的。既然如此,他参加景宜亭领导的罢工可能性是很大的。我甚至可以想象爷爷和工友们走在一起,高呼口号的样子。
  我还查到了关于周村第一个党支部的材料。马馥塘是创立者。1927年12月,马馥塘从高密邮局被调到周村邮局工作,担负分拣、营业、储汇、接发、押运等工作。马馥塘来之前,周村还没有党的组织。马馥塘先后在邮差内部发展了两名党员,只记得一个姓刘,一个姓芦,都比他年纪大一些。经省委批准成立了周村邮局党支部,由马馥塘任书记。这就是周村地区第一个共产党的组织。后来马馥塘还在邮局附近的“涌泉居”酒店发展了一个姓张的店员入党。那我的爷爷有可能与马馥塘有联系吗?
  这几天我从网上看到介绍马馥塘的一篇文章,作者是原淄博出版局一位老同志叫李庆洪。于是我托淄博党校的许冰兄找到了他。与庆洪同志通话后,才了解到他以前曾经研究早期淄博党史,以及正在研究恒兴德丝厂。他教我许多查找的方法,真是一位专家。
  庆洪同志也是一个热心人,还给我介绍了山东省党史委的同志,也是从淄博来的,叫李宗元,当年接他这方面工作的同志。
  根据庆洪同志提供的一份材料,叫作《斧头镰刀旗帜下的游击队》,里面主要讲述了全面抗战暴发后,景宜亭在胶济铁路周村段南部一线,组织“八路军独立第四旅”的英雄事迹,他说那里面有许多他在恒兴德的旧同事,说不定能找到一点线索。
  我仔细看了好几遍,虽然没有找到爷爷的名字,但我发现了一个事情:1931年,走私日本人造丝大量涌入周村,严重冲击周村丝业市场,周村四大丝厂宣布关闭。工人生活无着,于是总工会组织工人浩浩荡荡到长山县政府请愿,最后资方答应关闭期间给工人每人发3个月工资。此时景宜亭还不是共产党员,但他们的行动得到了共产党员李灼亭的支持。李灼亭是谁?会不会和爷爷有什么关系呢?
  庆洪同志很快就给我个答复,讲李灼亭是寿光人,1925年的党员,国共合作跨党加入国民党,1930年随北伐军到周村,以长山县党部委员身份支持景宜亭恢复工会组织,患急病去世。仍然没有任何我爷爷的信息。
  庆洪同志还告诉我,周村组织史记载,1947年2月23日,周村第三次解放,到7月,周村市委下属3个镇党委、9个机关支部、11个农村党支部,共有党员269名。我问他,不知道这些人有否名单,他答应帮我再查一下。后来,他进行了认真查找,确实没有找到名单。另外,他也否定了马馥塘介绍我爷爷入党的推测。
  据我父亲讲:1947年国民党进攻山东解放区,敌人还没有来到之前,八路军的一些干部和家属,还有一些党员,都早早转移到了小清河以北。但你爷爷没有走成,因为他得了皮汗(疟疾)。你爷爷对你老奶奶说,我干工作得罪人了,现在又走不了,你们去相公庙村(在我们村东南约10公里)找大妮子(我大姑,其时嫁给了我大姑父相公庙村孙迎顺)吧。你奶奶说,我们走了你咋办呢?爷爷说,甭管我,我这里有半截土枪,我就靠在墙角上,这帮子王八蛋他们要来害我,我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两个赚一个。你老奶奶带着你姑、你叔叔和我去了相公庙你那个大姑家。第二天还是第三天,村里就来人找你老奶奶,说老爷(yē)没了。一家人趁着黑天回来埋的爷爷,也不敢声张,怕还乡团知道。姑姑说,那哪是埋啊,也就拿个被单子包了包,弄到庄西头,稍微挖了个坑,然后用土埋上了。说完,姑姑看着我:你爷爷的两只脚还在外头露着呢!姑姑边说,边抬起手来抹着眼睛,叹着气,一个大活人,就这样没了。
  姑姑讲的时候,我就在想爷爷,果真是个汉子,果真是个党员,果真是个英雄!眼泪就在我的眼眶里打转。爷爷要是在天有灵,知道我在写他,在复活他,他应该多么开心啊。我想说,爷爷,我虽然从来没有见过你,但这种亲情是血液中流淌的,我是多么地想念您啊。今天我在梳理这一点点关于您的碎片时,突然用心触到了您在的感觉,甚至触到了您的音容笑貌,触到了您的形象。请原谅您的孙子,本来我可以了解您更充分一些,您的那些熟悉的人包括景宜亭同志我都可以找到,可是我忽略了,我想起来的时候,那些人都已经去世了,我好后悔我动手晚了。爷爷,您的在天之灵可以给我些指引吗?
  我父亲讲,你爷爷是咱们村第一任农救会会长,于方明的爹是副会长。我姑姑还讲过爷爷领导农救会的事情。她说,那时候爷爷领着我们村的一些穷人,把地主家的东西都分了,其中我姑姑还分到了一个棉袍子。我姑姑说,村里那些人可高兴了,可是地主家的那些人就恨得牙吱吱的。后来就有人打了小报告,我爷爷被抓到了水淹地鬼子的监狱里。待了没有几天,爷爷抽了个空跑了出来,没有地方躲啊,就钻到一大堆麦瓤里了。鬼子来了,拿着刺刀拼命地戳啊,你爷爷命大还是给躲过去了。后来,我让表弟佃刚去查一下水淹地监狱的资料,看有没有一些档案之类的,似乎也没有找到。他告诉我,是在铁道南河涯头村附近,那时候就是水淹地。庆洪同志认可这种说法。我感觉,有关这个监狱,将来或许还是可以查证下的,看有没有敌伪的档案在。另外,农救会以及于方明的线索也可以做些查证。
  过去我们村是个大族姓村子,主要是姓徐的。徐家有家庙,有祠堂,村北头也有墓田。爷爷的坟没有埋在墓田里,而是埋在了村西头我家的地里,我想大概是因为离家近的原因吧。现在坟头已经找不见了。
  我记得小时候,村子西面有一个场院,有一年雨很大,结果冲出来几个坟坑,好像还有棺材。姑姑给我讲的时候,我就想到那些坟坑。
  后来,我就给父亲说,还是找找爷爷的坟吧。后来父亲找了两个先生看了看,他们说的位置跟他记忆中的位置差不多,大体上在屋后的胡同,一直向正西,差不多有不到两百米的地方。第一次在爷爷这个坟前烧纸,我忘记是什么时候了,也应当在十几年前了,父亲,我,还有小妹妹芬,我们一起到了那里,大致画了个圈,摆上烟酒和祭品,放了鞭。父亲照例还是说了些孩子出息了之类的话。然后,我们就点上香,烧纸。说来也奇,那天风和日丽,我印象中那是个秋天,庄稼都收了。点着纸的时候,那纸烧得就很好,一会儿就跳跃起来,一会儿有好多纸灰就飞舞着上了天,向着东南方向,而且有两片大的,越飞越高,像两只燕子在天空中飞翔,一直飞一直飞,一直到变成小黑点。我和小妹妹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看了许久。父亲也看到了,边把酒杯里的酒画着圈倒到地上,边说你爷爷高兴了,你看这纸烧得多好。这个场景已经过去许多年了,我当然不会忘记。也许正好那时候有阵风,不过,我宁愿相信爷爷收到了吧。
  实际上前几年,我通过我初中的同学于建国,找到了景宜亭同志的下落。景宜亭同志后来做了四野后勤部长。新中国成立后,他投身到海军建设行列,1956年8月被授予上校军衔,1960年6月晋升为大校,1986年在北京去世。苏五说的,干海军是对的,在海军司令部工作,没有做过司令。我找到其儿子时候,他父母均已去世了。对于周村的事情,他知道不多,与我爷爷把兄弟的事情他也没有听说过,这个线索基本上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