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花滑运动员韩聪(男)和隋文静
□ 王文珏
一直觉得花样滑冰是运动中特别富有美感、值得鉴赏的一项。短短几分钟时间里,时空被高速破开,人类以身为笔,在漫长的冰面点染拖曳,流光疾书。而一幕幕富有意义的主题音乐里,极限的技术和艺术互为容器,犹如捧心的倾诉,抑或寂寞的独酌。每个短节目、自由滑里饱绽的情感故事,不亚于一场微电影。
羽生结弦,完美的“柚子”,风格飘逸灵动,算得上近年的冰上王子。但王子也有自己的偶像——俄罗斯花滑选手普鲁申科,所有花滑选手的神,“普皇”。柚子的表演我们仍可时时看到,普皇的很多经典,恐怕都要去B站点播了。喜欢花滑的粉丝追到深处,总会追到普鲁申科的《献给尼金斯基》——花滑界最为极致的、一场足以让观看者战栗的表演。
花滑选手会固定用一首曲目在一个赛季不断表演、征战。《献给尼金斯基》这一曲最为巅峰的,是2004年俄罗斯锦标赛决赛场。当时的普皇,像刚刚站稳巅峰的少年,体力、精力、技术、对音乐的理解,百泉之汇,顶起了这场空前绝后的演出。
银瓶乍破水浆迸。开场低缓的北风和冬雷勾勒着冰原大地,普鲁申科肃立如祭,一个合掌将自己轻轻推至冰面深处。这是对俄罗斯“芭蕾舞之神”尼金斯基的献礼,一位被艺术和疾病折磨至死的天才。
沉郁、壮阔,全曲在小提琴弓弦中水流激激,巨浪滔天或冰河开裂。痛苦与追寻,自诘与天问,从冰到冰,回荡着冰刀在越来越急促的音乐和时间里飞流的极限。金发黑衣的普鲁申科,彻底褪去重力与肉身的限制,如冰上的灵魂,任性地高速破空、切割风与冰。刨起的冰尘化作随手挥散的星屑,散入空气和时间。提刀如燕,点冰如啄,当曲到轻处,他徜徉在自己刮起的风翼里,用高速的舒展抒怀温柔,以追不上的孤独表白最后的情书。很多人说这是花滑史上最有诗性的一场演出。
终曲前几秒,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疾旋只看得到残影,普鲁申科仿佛消散在冰光里,而冰面被冰钻刨穿。这种几乎不属于人类的旋转目眩神迷,唯有此时此刻,即使不懂花滑的人也终将理解速度与力量之于美的终极意义。虽然后来很多选手,包括普鲁申科本人都曾出品过很多经典,但唯有这场《献给尼金斯基》是公认的花滑塔尖封神之作。它像一个在时间里越来越灿烂的迷,迸发到极致的美甚至让人难过,因为在触摸到它的一瞬人们领略到极致,却又在下一秒失去了它。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国家的花滑选手苦练技术,难度、稳定性与一流选手相较并不逊色,但花滑艺术分吃亏很久。艺术相比技术是更需要时间的事,对音乐的再诠释,对芭蕾乃至各种舞蹈、叙事情感的学习,是需要继代的。回头来看,曾被认为“裁判压分”的艺术表现力,的确有所欠缺。尤其在三周跳、四周跳等高难度动作呈现时,动作与动作之间缺乏有感染力的连接,全曲始终在干巴巴地惦记难度动作的到来。而真正的艺术品,需要对音乐、对故事情感有更耐心、彻底的理解和诉说。
这个局面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开始改观,一代又一代人的努力质变了中国花滑。近年的双人滑选手韩聪、隋文静,是我最喜欢的一对。他们近期最好的自由滑,是2019年日本埼玉花滑世锦赛曲目,《你黑色眼睛里的雨》。
钢琴琴键,轻轻叩动冰面,双人滑的舒展、疾行,伴随冰刀沙沙轻响,如同漫天冰雨里清风的抚慰。两个人一次又一次富有冲击力的抛跳,完全卡点琴的重音,高高跃起,像是把自己一次又一次托付出去,付于疾风,付于静雪。最后一次三周抛跳,隋文静划了一道又长又高又远的弧,借助力量和速度在满场屏息寂静中,砸出一个破冰般的轻响,正中靶心地敲在了冰和人们心上。
他们自信极了,在完成所有带有危险性的抛跳捻转后,音乐越来越密集激昂,他们反而把更强大的艺术爆发力不断加码给过去所谓的“衔接时间”,速度丝毫不减——观众、场边广告,裁判,在双双极为高速的滑行中成为背景流光。一对恋人在音乐中高速追逐,仿佛漫长冰雨过后,光亮与情感的最终来袭。又好像缠绵思念与反复确认、流泪后,走向坚定的奔赴。
一刀拼着一刀,一刀紧似一刀,深情不断翻涌堆叠,在场的NBC解说员为之震撼:“他们在飞啊,那么自由!那么美!”短短几分钟,冰上的艺术力,仿佛就是一个人的一生。在花滑的世界,作品之间的差别,就是最终作为一件艺术品的审美之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