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 炜
如果找一些极端爱树的例子,莫过于前些年来自西方的一则报道:一个男子与他喜欢的一棵树结婚了,而且郑重其事地举行了婚礼,并在树旁搭起了新房,要与之共同生活。这则消息尽管以庄重写实的手法刊登出来,也还是让不少人作为笑谈,并不能认真长久地对待这件事。但也有人一直记住了它,至今说得出这个人的国家和名字,还在对这个事件品味再三。一个男人与一棵树结了婚,说明他将这棵树观察了许久,或相处了一段时间,感知了它的脾气乃至于性别。他可能认为对方是一个女性,可爱到难以分离的地步,最后非要两相厮守才行。至于说他是如何取得这棵树的同意的,我们却不得而知。任何合法的婚姻都要两相情愿,既是严肃的婚配,对方的情感和态度就绝对重要了。看来这个男子对于这棵树,会有其他人不知道的一些交流方法,但这也仅仅是猜测。
与树结婚是否为西方的荒诞且不讨论,但是一个人会对一棵树产生深刻的感情,这倒是常见的。胶东半岛地区有很多爱树成癖的人,这些人情感丰富且非常善良。蒲松龄在书中记下了有人爱树成痴、一棵花树感动幻化成少女的故事。一棵花树化成了少女,她一定是十分清纯可爱的。这让人想起一棵亭亭玉立的紫叶李,它在风中摇动一树红叶和枝条的样子,真是美到了极点。我们不记得那个西方男子爱上的是一棵什么树,但它肯定有令人一见倾心的美丽。树木的美不知被多少艺术家赞颂过,这种种赞颂都浸透着人的情感啊。
胶东的一位老人庭院里有一棵大树,据说这树是从老人小时候就有的,他平常在树下歇息,也无微不至地照料大树,为它捉虫和浇水。有一天这棵大树突然生了病,老人急得团团转。当时为树治病不像为人治病那样方便,因为那会儿有赤脚医生,还没有树医。结果虽然想了不少办法,这棵树还是渐渐枯萎,几个月之后死掉了。从这一刻起,老人就渐感不适,后来竟卧床不起了。赤脚医生赶过来打针,老人拒绝说:不用费心了,它去了,我也去了。赤脚医生又惊愕又觉得好笑,照样给他打了针。但全都没用,老人两天后真的去了。
还有一个孩子,出生后就一直在门前的一棵柳树上玩耍,父母一旦看不到孩子,准能在这棵树上找到。这棵大树也真是生得茂盛,令人注目。有一天突然来了一群人砍伐这棵树,他们要用它去做一件什么器具。这棵树虽然长在了这一家的门前,却是属于集体的财产。小孩子疯一般扑到树上,搂住它哭,家长也哀求那些人放过这棵树吧,宁愿拿出一些钱来。那些人怎么肯答应这样荒唐的事情?照旧还是砍树。可是孩子死死抱住树干。没有办法,只好由两个大汉上去扭住孩子,拖开并紧紧按住。孩子发出了吓人的哭叫声,这声音最后把全村的人都引出来了。树砍倒了,再砍去那异常茂密的树冠,截成了一段一段木头。这时孩子已经哭得奄奄一息了。
可以想象,这个孩子受到了多么深重的伤害,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经历。
有人回忆起自己的童年,记得最清楚的往往就是房前屋后的大树,有时关于某一棵树的印象会异常深刻。因为他走开了,它还留在原地,因为它是一个不能走动的生命。现代科学发现了植物的感知能力,比如用一种仪器测出了它们面对砍伐时的恐惧。这为我们怎样理解植物找到了实证和理论根据。但这只是一个开始罢了。
有极端爱树木的例子,更有它的反面,这种例子倒是更多。简单一点讲,起码在这一百多年的时间里,在许多地方就是树木日渐消退的历史。任何地方,人们回忆起过去,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们那儿有多么大的树啊,现在都没有了。或者要说到一片片树林,在树林里的一些经历。奇怪的是,只要是一大片树林或一棵棵大树,总是很难幸存下来,它们总会在各种借口下被赶尽杀绝。比起会跑会动并有一定抵抗能力的动物,人对付树木要简单得多也安全得多,因为它们连抗议的声音都没有就倒下了。人在动手杀伐树木的时候更想不到报应,想不到对方是一个在太阳下存活了几十年或一百年的生命,没有一丝怜惜。他们不会想到,自己其实只能算作它的晚辈,只不过是一棵会移动的小树,像树一样,也是站立的;树有根扎下去,而人没有根。真实的情况是,有的人是有根的,他的根像树一样深扎于土地,只不过肉眼看不见这根。像树一样有根的人,一般来说才会爱树、体谅树。
衡量一个现代人是否在物质的世界里蜕化和变态,是否正常和健康,其中有一个最简便易行的方法,就是看他能不能对一棵树或一片树发生情感上的联系。比起爱宠物,比起对一些动物产生感情和依恋,爱树木要更难一些。因为动物有声气目光,有明显的回应,这些特点和人比较接近,所以尚可以交流。而人与植物的交流,就需要人自己去动感情了,需要自己的感悟力了。人的生命力中有一部分是用来共同生存的需要,那就是友爱和仁慈,这也是与生俱来的一种能力,只可惜后来一点点丧失了。人恢复了对于其他生命,特别是不能发声不能移动、与人完全不同的那些生命的交流,回到了这种本能,人性也就得到了全面的苏醒和修复。爱上一棵树木的英俊和气质,这并不是虚妄可笑的事;对树木有怜惜,有向往,有对话,这样的人才算是完美健康的。由这种人组成的现代社会,才会具有温情和理性,人与人之间才会感到幸福。不然,人与人的相处只能变得紧张和危险,因为侵犯会在全无预料的境况下突然发生。所以说我们生活在一个异常危险的世界上,我们实在是处在这样的一种危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