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父亲握手
坊间

和父亲握手

2022-03-13 大众日报 07版
  □ 张兴海
  如果说握手是一种礼节,是一种表达感情的方式,那么,这种平常意义的握手,我和父亲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但我和父亲是握过手的,那是仅有的一次握手,是一种迫不得已的行为。
  那时候父亲已经年近六旬,而我刚过而立之年。正是盛夏季节,天气闷热,碾打不久的麦子要趁酷热的太阳暴晒,才能入窖贮存。那天我休假回家,吃过早饭,正准备歇在炕上看报纸,听见父亲喊我。在前院,父亲已站在装满麦子的麻袋前,他用手指了一下,什么话也没有说。我明白他的意思,要把这几个麻袋抬到院子中央,那里早已铺好了晒席。怎么抬得动呢?一个麻袋大约有200斤。他站在我对面,伸出一只手,我愣了一下,从他的眼神中明白了意思。我见过两个人抬麻袋的情形。于是,我伸出了右手,和他的左手连在一起,准确地说,是两个人的手指有顺序地交叉,严密地绞着。我们弯腰靠近麻袋,用另一只手把麻袋拉倒,让它的上部担在连在一起的手臂上,底部的两只角被各自的另一只手抓住。父亲“嗨”了一声,我们同时站起。我顿感腰部疼痛,咬着牙把头扬起,慢慢挺直腰杆,挪着步子,侧身走向晒席。超常的沉重,强迫我和父亲连在一起的手臂变成一根直直的硬杠。
  在这一刻,我和父亲的脸几乎贴在一起。他蓬乱的白发下,面孔的皱皮绷展了,咬牙咬出两颊明显的波棱子,绯红的直通到脖颈的颜色,在这个瞬间尽显变形的挣扎。也就在这一刻,他平日的劬劳,我深深地感受到了。他一生晒过多少次粮食,抬过多少重物,出过多少苦力,我不知道,也从来不在意。父亲没念过书,在我面前的话语很少,但我知道,他对我的成龙之望却非常强烈。他不让我参加体力劳动,即使偶然回家也不希望我帮他干活。他的口头语是:“我多干一会儿,你看你的书。”他希望我把书念成,日后能有一份坐在凉房里的工作,吃一碗轻松饭,再不用像他那样吃苦流汗于田间。后来我有了工作,安家在县城,偶尔回去,父亲仍然不愿我帮他干活,仍然说:“我多做一会儿,你看你的书。”而我也对他的劳累习以为常,觉得他就是惯于吃苦。这回是出于无奈,才让我当了帮手。
  那天回到县城,我在书案上写下这个题目,觉得不好下手。思之再三,不能写一个字,之后二十多年一直未写出正文。但这件事一直在我心里搁着。近几日我决心完成它,一边回忆思索,一边在键盘上敲打,内疚和伤感一阵阵在心里发作,还是不能让情感顺畅流动。比起一些出身高贵的著名作家笔下的父亲,我的父亲何其苦辛,我却未曾与他共叙心事。我在已经成为父亲的时候,回到家里,从来没有和父亲有意叙谈,从来没有细致地倾诉心声,也未曾写一点文字来做纪念。不喜言谈的父亲在天堂会原谅我的粗心与不孝吗?
  我现在多么想和父亲有意地握一次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