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文斌
一次,儿子问我,这个世界上什么人最快乐?有人说得到爱情的人最快乐,有人说得到财富的人最快乐,有人说得到权力的人最快乐……我说你这个问题提得好,我用孔子的一句话作了回答。“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
可见仁是大快乐之源。
我还要帮孔子加一句,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美,因为“里仁为美”,住在仁里最美、最享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尝过了那个大快乐,一切小情小调就没有多少诱惑了,一切痛苦也不足挂齿。
在《论语·述而》篇中,孔子的弟子是这样描述夫子的:“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申者,舒展状;夭者,灿烂状;既舒展又灿烂,大快乐啊!
看完《论语》,我的脑海里冒出一个句子:大快乐者孔子。他对万事万物看得是那么开,他是那么随缘自在,通情达理,不执着,不僵化,申申如也,夭夭如也,活活泼泼,开开心心,让人看着心生欢喜,所以有那么多弟子愿意终生跟着他。
像颜回,为了常和夫子在一起,愿意吃粗食,穿布衣,住在简陋的房子里而不出仕。如果孔子是一个僵化的老头子,不讨人喜欢的老头子,大家会如影随形地跟着他吗?
孔子师徒在前往楚国的路上被困在陈蔡,粮食吃完了,只能以野菜充饥。后来野菜也没有了,弟子们都愁苦不堪,孔子却兀自在那里抚琴。更让弟子们不理解的是那琴声无比欢快,了无愁情怅绪。
子路终于沉不住气了,就问,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闲情弹琴啊?孔子听了后反问,那你说我应该怎么做才对?子路说,至少不应该现在寻开心吧。孔子说,真正的君子是任何情况都不能改变他的开心的;或者说只有在任何情况下,包括无饭吃,无房住,甚至被杀头时,都不改变他的开心的人才是君子。
这是我的演绎。
真实的情况是子路站起来问孔子:君子也有贫困的时候吗?孔子说,这要看你如何理解贫困,一个人如果不能处在道中,或者说与道无缘,或者说错过了道,那才是真正的贫;一个人如果因为挫折降低自己求道的志向和追求,那才是真正的困。简言之,无道为贫,失道为困。子路听了夫子的话后,一边惭愧地流泪,一边把琴从孔子的行帐里抱出来,说,夫子,您接着给我们弹吧。
于是,在陈蔡之地,在月朗星稀的夜里,伴着夫子的琴声,响起了众弟子“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吟唱。从中,我们听到了大富有、大快乐,尽管他们一个个面如菜色。在我理解,这个“窈窕淑女”,不是别的,就是“仁”,就是“道”。
一个人得到快乐不是一件难事,难的是“长处乐”,永远处在快乐中,在任何情况下都处在快乐中。
孔子为什么能够长处乐?
心理学家说,人的痛苦都来自理想和现实的矛盾,其实说得更准确些,是来自物质企图和现实的矛盾,来自想住华屋而不得,想食美味而不得,想求佳人而不得。试想,当一个人把他的生活目标定位为孔子说的“食无求饱,居无求安”“就有道而正焉”,那他的人生还会有多少烦恼呢?
亚历山大大帝在东征印度之后,谁都不想见,就想见一下大乞丐第欧根尼。他听说第欧根尼一贫如洗,却是天下最快乐的人。
第欧根尼奉行的是大减法原则,他不要房子,不要老婆,不要钱财,甚至连衣服都不要了,最后手里只剩下一个讨饭钵了。
这天,他生命中一个无比重要的“导师”出现了,那是一条到河里喝水的狗。第欧根尼无比震惊地发现,一条狗到河里喝水,居然不用钵!他就把那件最后的“家产”扔到河里去了,狗不用钵能够喝水,我为什么不能?
这个对比真是精彩到家,第欧根尼把这视作自己的最后革命。扔掉钵之后,他高兴得在河边手舞足蹈,那条狗都惊呆了。现在,他终于成了一名地道的无产者。
这天,亚历山大在海边找到了第欧根尼,看见第欧根尼赤身裸体地躺在海滩上晒太阳,就以一种无比优越的救世主的语气问第欧根尼:“第欧根尼先生,请问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他的部下对第欧根尼说:“知道他是谁吗?他就是亚历山大大帝。”
不想第欧根尼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说:“在下没有什么要劳驾您,只是请您挪一挪,不要把我的阳光挡住了。”
亚历山大受到的打击是可想而知的,但他的心里又分明是羡慕和尊崇。杀人如麻的亚历山大带着几分恭敬离开了第欧根尼,他对自己说,如果说我的快乐和富有是河,他的快乐和富有则是海,下辈子,我要做第欧根尼。
这个画面真是有趣:一个是世界上的超级富有者,一个是世界上的超级贫穷者,但是这时,超级富有者却主动在心里举起了白旗。
和亚历山大比起来,第欧根尼的确是穷,但是他却没有被人谋国的烦恼,没有被人谋妻的烦恼,没有被人谋财的烦恼,没有被人谋命的烦恼,他可以在任何地方闭着眼睛睡大觉。
但是亚历山大就不行。他即使睡觉也要睁半个眼睛,他有太多的事在心头。若无闲事在心头,便是人间好日月。他的心头有太多在第欧根尼看来的闲事。他有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妻子,怕被人偷;他有这个世界上最多的财富,怕被人窃;他有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权力,怕被人夺。尤其可怜的是,他想放弃这一切都不可能,他连想做个穷人都不可能了。他怕一旦失去手中的权力就有人要他的命,是真正地被“剥夺政治权利终身”了。
现在,你说谁是这个世界上最富有的人?这就是英雄和圣贤的区别:王者征服天下,圣人征服自己;王者享受大荣耀,圣人享受大自在。各得其所。
当然,我这样称许第欧根尼,并非教唆世人无所作为。事实上很少有人能够成为第欧根尼,我的担心肯定是多余的。但我相信没有人不喜欢第欧根尼,特别是在一个被欲望和速度摩擦得火星四溅的时代,第欧根尼的“另类”无疑是一味清凉剂。
如果说第欧根尼的喜悦来自大无为,那么孔子的喜悦则来自大有为。无为和有为,通过那个“大”相通了。
甘地说:“只有永不停息的信念才能换来真正的休息,拥有从不懈怠的激情才能最终抵达无法言说的平静。”
孔子虽然马不停蹄地在大地上奔波,但因为他的无我和忘我,大地变成了他的海滩,信念变成了他的阳光,马蹄声变成了他的风。
如果我们稍微留心就会发现,孔子身上有一个和第欧根尼扔掉讨饭钵一样的无比经典、无比优美的动作在不停地发生:世人心中的那个小家、那个安逸,就像第欧根尼手中的钵,被他一次次扔到生命的逝川里去了。“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因此,把人们从欲望中堵住是无用的,当人们找到比欲望更高的快乐时,欲望必然会自动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