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见秦怡

三见秦怡

2022-05-11 大众日报 08版

  2018年7月1日下午,记者在上海华东医院探望秦怡(右)。

  □ 逄春阶
  “生活不是我们活过的日子,而是我们记住的日子,我们为了讲述而在记忆中重现的日子。”这是著名作家马尔克斯的话。
  5月9日凌晨,从《铁道游击队》作者、著名作家刘知侠夫人、知名作家刘真骅老师那里得知秦怡去世的噩耗,不知怎的,这句话从我脑子里一下子蹦了出来。
  秦怡是德艺双馨的艺术家,是电影、话剧舞台上的耀眼明星,也是人生舞台上健康乐观的寿星。我曾有幸见过她三次,两次在北京,一次在上海。时间都不长,但印象极其深刻。
  第一次见秦怡是2011年11月25日晚,全国文代会、作代会在北京人民大会堂金色大厅举办代表联欢晚会,秦怡和郭兰英等几位艺术家一起,声情并茂地朗诵了由作家韩静霆创作的诗《花开时节》,我记得秦怡是第一个朗诵的,话音一出,随着她颤动的满头白发,我的心也在颤动。节目结束,我想上前请她签名,签名本却怎么也找不到,等从桌子底下找到时,秦怡已经被簇拥着走了。
  2015年5月17日下午,初夏的北京,微雨洒尘。我与同事卢昱在一座古朴的四合院里,见到了93岁的秦怡。那天是“赖声川戏剧作品中国演出季”启动仪式,当赖声川、祝希娟、许晴、李立群等明星簇拥着秦怡老师走来时,所有人起立为她鼓掌,四合院里聚集起一个很大的气场。老人身上自有闪光的东西在,正如饱经风霜的老树,站在旷野里,迎风送雨,披霜傲雪,她的从容、大度、优雅,让人心动。
  秦怡站着跟大家打招呼,她说非常喜欢话剧舞台,喜欢大家一起演戏的感觉,一会儿是你的妻子,一会儿是你的女儿,一会儿又是你的母亲。演来演去,台上各归其位,台下互相开玩笑,一个其乐融融的艺术大家庭。但是毕竟离开话剧舞台已经五十多年,“年纪太大了,担心会影响他们的演出,我希望我能如愿登台。”秦怡说。赖声川说,秦怡老师能出演他导演的话剧,他连想都不敢想。
  她满头银发,皮肤白皙,身穿藏青蓝底白碎花上衣,随意搭一件乳白色纱巾,举止端庄、思维清晰、声音洪亮,让人惊叹。更让人惊叹的是,她宣布准备重登话剧舞台,出演赖声川导演的话剧《如梦之梦》的女主角老年顾香兰,这个角色是贯穿该剧的灵魂式人物。
  那天她回忆了一年前的秋天,她以92岁高龄“挑战”青藏高原,在海拔3000多米的野外环境下拍摄由她创作的《青海湖畔》。影片以青藏铁路建设为时代背景,讲述以女气象工程师梅欣怡为代表的一群气象工作者,在高原气象科考的故事。秦怡说:“我为讴歌高原上的科技工作者写了这样一个剧本,反复改、反复磨,就是想把好的故事、科学家精神传播出去。”秦怡说,她这辈子在工作和家庭上吃苦、受难很多,人家都说她心态好。“但我从不认命,我会分析,就像剥橘子,把这些心结一个一个、一层一层地剥开。”秦怡的“剥橘子”哲学,值得玩味。
  那天下午,秦怡的身体状况看上去不错,只是腿脚因拍电影落下了毛病,行走稍有不便;她平时还经常锻炼自己的脑子,来抵抗记忆力衰退。按说,秦怡已功成名就,该歇歇了,但她还是不服老。登台意味着还年轻。没有暮气,没有怨气,没有娇气,更没有庸俗之气和颓唐之气,有的是正气和锐气,她无愧于苍天与大地。
  2018年是著名作家刘知侠诞辰100周年,那年6月8日,我随刘知侠夫人刘真骅来到知侠故里——河南省卫辉市,参加了系列纪念活动。活动结束后,在返回山东的高铁上,刘真骅老师谈到扮演芳林嫂的秦怡,她说了好多跟秦怡交往的细节,她说她不仅佩服秦怡作为艺术家的一面,更佩服她生活上的顽强,不向命运低头的姿态,照顾病床上的丈夫20年,又伺候病儿子42年,她真是贤妻良母。刘老师说秦怡住院了,很难过,想去上海探望。我说我陪您去如何?刘老师爽快地答应了。
  当年7月1日到达上海,下午,我们赶到了上海华东医院。秦怡住在一个朝阳的单间里。刘真骅跟秦怡姐妹一般谈了一个小时。秦怡跟刘真骅说,躺在医院里,不愿意见记者了,又没有什么作品演,没啥好说的。刘真骅指着我说:“这是我外甥,我妹妹的孩子,他特别崇拜你,想跟着我来看望看望,我就领着来了。”秦怡笑了:“你在哪儿工作?”我差点说出在报社工作,话到嘴边改了口:“我是个老师,从小看着您的电影长大的,特别是您演的芳林嫂。”秦怡很警觉,她说:“我这个样子,就不照相了,也不签名。”刘真骅老师说:“我外甥,不是别人,照张相,留作纪念吧。”秦怡笑了,说:“你啊,那好吧!”
  秦怡笑着说:“那时年轻啊。”她从小在城市长大,扮演一个农村妇女,克服了好多困难。有一场戏,陈述饰演日本鬼子冈村。导演要求饰演芳林嫂的秦怡把手榴弹正好扔到陈述的脚后跟上(芳林嫂因为紧张,忘记拉弦),秦怡犯愁,她投掷技术不行。最后绞尽脑汁,想了个法子,就是紧盯陈述的脚后跟,陈述一来,她就看他脚后跟,他走到哪里,她就看到哪里。等到一开机,啥也不管,就朝着陈述的脚后跟扔出去。没想到,隔着二十多米的距离,秦怡就这么一扔,扔得很准。秦怡开心地笑了,“那就不是演戏了,真把陈述当鬼子了。”
  刘真骅给秦怡带了一点干海米,秦怡把几粒干海米放在嘴里嚼,说:“海味,味道好啊。感谢你一直惦记着我。”刘真骅握着她的手说:“大家还希望您站起来演戏呢。今年刘知侠是100周年诞辰,我这外甥陪着去了卫辉。”
  当时见面我录了音,可惜录音笔坏了,那天秦怡心情很好,跟刘真骅谈了很多很多。
  我记得刘真骅老师在路上跟我讲,秦怡演哭戏从来不用芥末,那怎么进入情境呢?想想她的丈夫、想想她的病弱儿子的悲苦,眼泪就刷地下来了。这就是秦怡,在舞台上,她让角色渗透出生活的滋味;在生活中,她用演戏的心态来对抗悲苦。穿梭于舞台和生活中,秦怡身上有着巨大的能量。
  傅雷曾告诫儿子傅聪:“真诚是第一把艺术的钥匙……真诚需要很大的勇气作后盾的。所以做艺术家先要学做人。艺术家一定要比别人更真诚,更敏感,更虚心,更勇敢,更坚忍。总而言之,要比任何人都less imperfect(较少不完美之处)!”真诚对待人生、对待艺术,秦怡做到了,她堪称完美。
  斯人已逝,风范长存。拜见秦怡的点点滴滴,也将镌刻在我的记忆深处,提醒我不堕落,要干干净净,真诚做人、真诚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