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流:与火热的生活一起沸腾

铁流:与火热的生活一起沸腾

2022-05-27 大众日报 08版

  铁流(右)在采访

周末人物·中国新闻名专栏
  钢铁被熔化之后,带着一股炽热,能锻造出各种有用之材。他就像自己的笔名一样,不停地在生活中摔打,凭借着一股坚韧不拔的闯劲,一路走了下来。
  □ 本报记者 李梦馨 朱子钰
  近年来,作家铁流声誉鹊起。《国家记忆——一本共产党宣言的中国传奇》《支书与他的村庄——城中村失地农民生存报告》《中国驱逐舰备忘录》《靠山》《烈火芳菲》……这些将触角伸向火热生活的作品,相继斩获鲁迅文学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泰山文学奖等奖项。铁流这个名字,也得到了广泛的关注。
  铁流这样解释他的笔名,钢铁被熔化之后,带着一股炽热,最后能锻造出各种有用之材。他就像自己的笔名一样,不停地在生活中摔打,凭借着一股坚韧不拔的闯劲,一路走了下来。周围人评价他,能在文学道路上坚持到现在,实属不易,也很不可思议。
  他跟文学,似乎有着命定的缘分。在物质匮乏的沂蒙山村,对书的渴求压倒了他对饥饿的恐惧。那时,对文学二字尚且懵懂的铁流,从书中窥见了不一样的世界,也借书缓解了自己病弱的躯体和不安的内心。
  善感、细腻、敏锐……这些作家的天赋品质推着他去体悟世界,去写点儿什么。灵感的源泉,最初是自然,是虫鸣,是星空,是春花,是秋叶,是小小的一方果树园,到后来,是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共鸣,是更加广阔的天地。他开始用双脚去丈量土地,磨坏了一双又一双鞋子,去倾听一个个个体的故事,亲历并还原历史现场,拯救并留存行将逝去的历史记忆。
  写作,对他来说,就像演员拍戏一样,做好准备投入一个世界,共情着角色经历的一切,再用很长一段时间走出情感上的激荡,回到日常的轨道上来。这不断循环的过程,就是他不断深入生活的过程。有人说,铁流像头“铁牛”,埋头采访,刨根溯源求明白。往土地里深耕,就是他所希望的“与时代的脉搏一起跳动,与火热的生活一起沸腾”。
“你不可能成为作家”
  当作家,就连与铁流相识几十年的亲密战友都是以不可思议的态度接受这种事实。按照老战友们的话来说,“既是意料之外,又是意料之内”。铁流拿出一张照片给记者看,那是他刚入伍在新兵连与班长的合照。黑白照片,班长穿着军装英挺、刚硬,紧挨着的铁流显得秀气、青涩。
  采访前一天,铁流正好参加了一场视频直播,主持人提议他当众朗诵作品片段。“我普通话带口音,不太敢。”早已熟稔于心的语句,当着记者的面,铁流又轻声细语地诵读了起来。虽然这位作家透着一股文静,甚至有些不善言辞。但是,对待写作,他有一股豁出去的生猛。正是这种外表与心理的割裂感,在旁人眼中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儿时生活在沂蒙山,贫穷、饥饿给铁流的印象最深刻。那个年代,全家一年到头都见不到100元钱,过年的时候,一块豆腐,母亲舍不得吃,就想着让孩子们多吃一口。如果按照正常的轨迹,铁流一生要与黄土地为伴,当一个朴实无华的农民,注定端不上写作这碗饭——毫无悬念,周围人也是这么想的。
  小时候借书看,十几岁开始模仿写小说,参军之后将写作当成习惯,文学启发了铁流的好奇心,就像“上瘾”一般停不下来。铁流记得母亲说过,几个月大的他曾在风里呛了一口,导致一到冬天就咳嗽不止,严重时只能坐着睡觉,连学都上不了。为此,母亲彻夜忧愁,觉得这孩子一辈子都不会有什么起色了。最亲的人对自己命运的悲凉预判,“我也隐隐约约地感到失落”。铁流说,好在自己爱读书,慢慢抵消了这种负面情绪。
  最开始,铁流是借本家族一个叔叔的藏书看。没书借了,铁流偷偷拿了父亲的1元钱,步行几十里去县城买了一本小说《铜墙铁壁》。顾不上回家,坐在村口河边一口气看完了。1元钱,当时可能是一家几口人的伙食费。父亲发现后按捺不住愤怒,从腰里抽出皮带,使劲抽打“不懂事”的儿子,一切都是贫穷生活所迫。中学毕业后,铁流回家务农,文学梦还是没丢。“每天晚上都掌着煤油灯读书,父亲夜里醒来总是会嘟哝几句:你连个学都上不好,还想着去写书?快睡吧!农村没有闲人。”类似的否定,在耳边一直作响。
  为了生计,铁流进了村里的林业队。每年开春,总能看到满树的桃花、梨花,果子快熟的时候,满园子红彤彤的。为了防止人偷,队里组织几人一组守夜。月光皎洁,虫声切切,一缕缕薄雾盘在树上,铁流灵感一下子来了,偷偷钻进棚子打着手电筒写日记、写小说。久而久之,队长发现了铁流不务正业的“秘密”,怒不可遏,召集大家开批斗会:“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打地洞,你不可能成为作家。一门心思好好钻研种地,养好咱们的果树就行了,要不就别干了!”一气之下,铁流离开了林业队,跟着姨夫去学木工,哪怕重复拉着笨重的大锯,脑子里还想着小说中构思的人物。
  一直到1984年10月,捏着母亲塞过来的几元钱,铁流踏上了军旅之路,写作这件事,再也不用遮遮掩掩了。“那个时候发表了一些作品,部队非常重视,我如鱼得水,在创作上进步不小。”铁流说。谁也没想到,因为坚持写作,“农村傻小子”在部队上获得了很多来之不易的机会。
  如今,总有人问他当作家的动因。其实,就铁流的人生经历来说,这是一个自然的流向。从喜欢看文学作品,到模仿写长篇小说,铁流不断动笔、勤于思考,装点自己的文学世界。而生命中好像又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将这位农家子弟的文学梦,一次次地由不切实际推为现实。
文学终于成就了他
  1987年,铁流考上了海军蚌埠士官学校。虽然只是中专文凭,但这也意味着他以后可以不用再像父辈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地种地谋生。这对于世代务农的家庭来说,是莫大的喜事。铁流回忆,自那之后,劳苦了一辈子的父亲,腰杆子一下子就直了,胸脯也比以前挺了。
  可这份喜悦没能维持太久。由于自己极不擅长理科,加上整日沉迷于写作,花在功课上的时间就少了,第一学期结束后,他总共有三门课不及格。按理说应该退学,但学校看在他已经发表不少作品的情况下又给了他一次机会。结果,第二学期还是有一门课不及格。
  接到退学通知之后,铁流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人恍恍惚惚的,连行李都没带,只叮嘱了室友一声,帮自己把行李托运回家。自己两手空空地坐上了从蚌埠到青岛的火车。车上有不少空座,他硬是站了一路。浑然忘记自己是怎么上车,怎么下车的。
  退学是在九月份,下一个月又面临着复员,这对他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然而,幸运之神再次眷顾了他,部队领导舍不得这个小作家,又给了他一次机会。回想起来,铁流将这一切都归功于文学,虽然执着于文学的路上遭遇了不少挫折,但正是文学一次次成就了他。
  在部队的这些年,铁流干过炊事员、无线电员、司机、仓库保管员,深厚的人生体验是他从事文学创作的养料。最开始创作时,他写诗歌、小说、散文,尝试了各种文体。
  一天,铁流偶然间看到了徐迟的《哥德巴赫猜想》,一看就入了迷,捧着书一口气读完了,连饥饿和寒冷都顾不上。他头一次领悟到报告文学的魅力,自此便开始全身心投入报告文学创作中,这也让他找到了一种更接近生活真实的创作文体。
  铁流说,报告文学创作是用脚走出来的,作为报告文学作家,必须腿勤、手勤、眼勤、嘴勤。正是因为要付出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搜集资料、采访,甚至还要冒着风险,所以很多作家对这一写作体裁都望而却步。
  长久以来,报告文学创作有个共识,好的题材就相当于成功了一半。对于报告文学来说,选题固然重要,但“怎么写”同样也是个考验。
  在铁流的报告文学中,红色题材占据了相当一部分。革命岁月距今已经远去,如何让今天的人能够跨越时间的阻隔进入那段岁月,需颇费思量。为此,他本着要写得“好看接地气”的原则,避免“高大上”和“空洞的说教”,努力从人性、人物内心世界着手,着眼于细节,力争用文学的语言来叙述真实的故事。
  “在报告文学创作上,我一直遵循着大事不虚、小事不拘的原则,为了把握好不虚,就得在深入生活上下功夫,拥有的资料越实越好,采访的人越多越好,同时还要做到没看到的不写,没去到的不写,没听到的不写。在细节上,推理要有根据,想象要合情合理。”铁流说。而所有宝贵的细节,都是靠双脚丈量出来的。
总有一些幸运加身
  在作家这条路上,铁流总是觉得自己有一些幸运加身。
  培养了李存葆、莫言等一众名家的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一直是铁流心中的梦想。“当时军艺文学系已经有两三年不招生了,有次我去北京改稿,偶然得知要恢复招生,欣喜若狂。”铁流说,即使已经错过了时间,可“看不见的手”又悄悄推了他一把,让他最后如愿以偿,跌跌撞撞,过程中也有不少曲折,但铁流总算是考上了。在军艺两年的学习生涯,铁流形容就像鱼入大海的感觉,“我就像一片树叶,向阳的那面在贪婪地吸收着阳光雨露,阳光雨露指的是众位名家老师给我们各种各样的灌输、引导;而另一面是我静静地思考和不断地反刍。”1998年,铁流毕业,立刻将目光投向了熟悉的海军,陆续创作了很多军旅题材的作品。
  海军初创时期,发展很艰难,首任海军司令员肖劲光到刘公岛视察的时候,坐的竟是小舢板。那个时候,没有大型水面舰艇。海军组建的第一支驱逐舰部队,是从苏联购买的四艘退役驱逐舰。“这些参加过二战的舰艇,抗摇摆能力比较差,遇上大风浪,有的水兵晕到跳海的念头都有了,战友们只好用背包带把他绑在床板上,老鼠和水兵都趴在那里面对面地呕吐。”铁流想着,为了让海军拥有自己的战舰,一代又一代的科研工作者肯定书写了不少催人泪下的故事。于是,他一头扎进了驱逐舰部队,与大家同吃同住同巡航。即便条件已经改善了很多,铁流开始也没抵挡住涌浪,连胆汁都吐了出来。正是这样深入现场的采访、感受,铁流写出了长篇报告文学《中国驱逐舰备忘录》,成为中国发展驱逐舰历史的珍贵文学档案。
  喜欢写作,很大程度上与铁流敏感、细腻的性格有关。这样的情感支配型作家,总能有很多好运气。在朋友的印象中,铁流是一个有点多愁善感的人,秋风扫落叶都会让他伤感。连他的妻子都惊讶于他如女性一般的柔软内心。与人交流时,多了一丝温暖。无意中,他的视角总能发现一些好题材。
  在对海军基层部队的采访中,铁流认识了一个叫朱桂全的战士。通过接触,铁流捕捉到了他的特别之处——学历低,但能钻研,在与外国专家打交道中靠“察言观色”偷学了不少技艺,很快就成为了一个优秀的机电兵。基于朱桂全的经历,作品《一个普通士兵和他的模拟战场》在《报告文学》第8期发表。
  “春江水暖鸭先知”,与时代紧密相连,是铁流对自己寻找选题方法的精准概括,他喜欢关注各行各业的动态,由此偶得了不少故事。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国内外企业都非常注重广告效应,对广告趋之若鹜。当时,地处山东临朐的秦池酒厂,1995年就以6666万元夺得中央电视台广告标王,年销售额从1.7亿元一下子猛增到9.5亿元,快速而又成倍上翻的利润让秦池人尝到了甜头,也让众多企业红了眼。1996年,中央电视台又敲响了竞标的战鼓,秦池以3.21288亿元再次荣膺标王。“秦池一度成为一个现象和话题,我就决定写这本书,书稿完成后,正处在世纪之交的关口,这个投标的故事便被我写成了报告文学《一个世纪之交的话题:中国“标王”的背后》。”铁流说。其实,这样的题材出自一名长年生活在部队的军旅作家之手,算是一种很大的跨界。
作家一支笔,双脚丈量自己
  铁流说,如果把生活想象成打一口井,井打得越深,井水就会越甘甜;而一个作家深入生活的深度越广,对生活的感悟也就越深。铁流一直将柳青视为他写作路上的榜样。当年为了写《创业史》,柳青举家搬到皇甫村,一扎根就是十四年。
  这些年,铁流也一直走向生活的深处。他去最多的地方是农村,在革命老区和八九十岁的老人聊战争年代的往事,就像拉家常一样。《靠山》就是在这个过程中诞生的。巧合的是,从准备到完稿,《靠山》同样用了十四年。“像铁流这样深入历史、扎根生活的写作姿态,这种写作的追求,是非常值得肯定的。”山东大学文学院教授、山东省作家协会主席黄发有如此评价。
  从2007年起,铁流开始有目的地搜集资料,前前后后搜集的资料大概数亿字,光笔记也有近千万字。资料浩如烟海,找寻其中的当事人极不容易,常常要费九牛二虎之力,仔细筛选、反复淘洗。他说,很多老人的防范意识比较强,好不容易找到联系方式,几个电话打过去,不接,还要反复发短信说明自己身份。后来,铁流索性把自己的微信头像换成了军装照,“这样老人看了之后可能会联想到当年的解放军,有一丝亲切感”。
  在寻找当事人的过程中,有一位叫朱永兰的支前模范的故事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淮海战役中,十八岁的朱永兰推着独轮车,带着六七百人的队伍,往前线输送粮食。正值天寒时节,河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河面承不住独轮车的重量,独轮车与河水、冰碴子、河泥混在一起,车队只能蹚着泥河走。又穿过小树林,历经四天四夜后,终于到了目的地。这时候,很多人脚上的鞋子都没了,裤子被剐得破破烂烂,有的人裤腿都短了一截。朱永兰也一样,她的棉裤早就被冰碴子、树枝剐掉了,两条腿光溜溜的,冻得红肿一片。当时她正在经期,血凝结在腿上,也浑然不知。护士看了心疼不已,把身上的大衣脱下来给她穿在身上,一把将她抱在怀里。
  江苏有一个淮海战役纪念馆,里面有为淮海战役作出贡献的烈士照片,朱永兰就在列,资料上详细地登记了她的出生和牺牲时间。谁也没能想到,被当成烈士的朱永兰却在后来的某一天突然“复活”了。一位来自湖南、自称是朱永兰后人的人证实朱永兰还活着。原来,当年朱永兰丈夫因在辽沈战役中受了伤,需要搬到暖和的地方疗养,一家人就迁居到湖南郴州,朱永兰到了一家工厂工作。得到这个宝贵的线索之后,铁流通过湖南的一个作家辗转找到朱永兰的居住地,这时朱永兰已经去世了。他只能通过朱永兰的儿子了解其生前的故事。
  像这种情况,在他的采访过程中屡屡发生。当年支前档案中记录的年轻小伙子、小姑娘,如今基本都成了八九十岁的高龄老人。铁流记得,2013年自己去某地时,那里还有一千多位老党员,第二年再去时,只剩下了800多人。有时还在采访的路上,就收到老人已经离世的消息;有时刚刚采访不久,老人已经化身为田野上的坟冢。将他们的故事及时记录和保存下来,亦是在打捞和抢救历史。
  由于当事人普遍年事已高,记忆力衰退,说起话来也常常不着边际,采访过程并不容易。加上受访者遍布江西、河南、江苏、安徽、河北、山东、陕西等全国各地,路程曲折遥远不说,南腔北调,想要理解方言得花不少工夫。采访五六天也找不到一个可用的故事,几乎是常态。
  在沂蒙山采访的时候,铁流碰到这样一个老人,见面的时候老人已经九十多岁,记性不太好,有时连自己的孩子都认不清。谁知老人见了跟他一起来的负责速记的女孩后,竟一把握住她的手,说,“闺女你怎么这么长时间都不来看我”。女孩是第一次见老人,觉得很奇怪,老人的儿子也有点摸不着头脑,几个人面面相觑。老人情绪一时无法平复,一行人只能另择时间造访。过了几天再去的时候,老人还是握着女孩的手流泪,说着同样的话。到后来,他们才明白,原来女孩留着跟当年女八路相似的刘海儿,这勾起了老人的回忆。
  这种时刻让人动容,也让铁流更深刻地认识到虚构的东西,远远没有现实生活精彩,也比不上那些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真实事件更震撼人心。这些真实鲜活的故事,撞击着他的心。将这些故事写下来,让更多人知晓和了解,就是他身为报告文学作家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