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游齐鲁,行迹留千年

杜甫游齐鲁,行迹留千年

2022-06-11 大众日报 07版

  □ 本报记者 卢昱
  “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这是诗圣杜甫留给济南的千古名句。因此,作为穿越千年的“旅游推广大使”,杜甫出现在济南最近的核酸检测贴纸上。而文学史上著名的“李杜齐鲁之会”,更是值得大书特书。
  正如闻一多先生在《杜甫》中,如此描写李杜之会:“我们该当品三通画角,发三通擂鼓,然后提出笔来蘸饱了金墨,大书而特书。因为我们四千年的历史里,除了孔子见老子(假如他们是见过面的)没有比这两人的会面,更重大,更神圣,更可纪念的。我们再想象,譬如说,青天里太阳和月亮碰了头……我们看去,不比书中一样神奇,一样意义重大吗?”梳理李白、杜甫与山东的交集,有溯流而上的意味;而两人身后的影响,更有万溪奔河的恢宏。
“齐鲁青未了”无人超越
  杜甫身后,后人为他编选的众多选本,尽管取舍有异,但大多把《望岳》作为开篇之作。这也是青年时代的杜甫所留下为数不多的作品中最优秀的一首。
  《望岳》全诗没有一个“望”字,但句句写向岳而望。距离是自远而近,时间是从朝至暮,并由望岳想象到登岳。杜甫望岳,是从兖州启程。开元二十四年(公元736年),25岁的杜甫在洛阳参加进士考试落第。这是他仕途道路上的首次挫折,现实的浓重阴影很快烟消云散。当时,杜甫的父亲杜闲在兖州司马任上,杜甫便离开洛阳到山东来省亲。
  在探望父亲期间,杜甫顺带漫游了与兖州相邻的诸多地区。这是他一生中最幸福、最快乐的时光,他称之为“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快意八九年”。这一段光阴,杜甫说是八九年,乃是含了两个跨年的虚数,实则5年多。
  在杜甫之前题咏泰山的,较出名的有张衡、曹植、陆机、谢灵运、卢照邻等人。李白亦写有《游泰山六首》,虽饶奇丽之句,终少雄健之风,且杂游仙出世之思。杜甫之后,题咏泰山者更是不胜枚举,但较之《望岳》,皆黯然失色。
  杜甫后来在夔州回忆登顶感受时,写下《又上后园山脚》一诗云:“昔我游山东,忆戏东岳阳。穷秋立日观,矫首望八荒。”《望岳》一首,便顶他人千万语,尤其那句“齐鲁青未了”更是无人超越。
  在泰山脚下、泰安城中岱庙里,矗立着《望岳》诗碑。此碑为清乾隆时泰安知县、四川绵州人何人鳞手书,字体潇洒流利;出岱庙,过岱宗坊登山不远的岩石上,刻有清末著名金石学家吴大澂浑厚古朴的隶书《望岳》诗;对松亭对面峭立的崖壁上,“荡胸生层云”五个大字赫然入目;玉皇顶的玉皇庙大门前有“无字碑”,无字碑前面正中石壁上刻有“一览众山小”的横额。
老杜今何在,荒台尚有踪
  望岳归来,年轻诗人的视野、心胸更为开阔,便有了《登兖州城楼》一诗:东郡趋庭日,南楼纵目初;浮云连海岱,平野入青徐;孤嶂秦碑在,荒城鲁殿馀;从来多古意,临眺独踌躇。
  “南楼”即为兖州南城楼,“秦碑”指秦始皇登峄山所刻石碑,“荒城”指今曲阜鲁故城,“鲁殿”指鲁灵光殿,为汉景帝之子鲁恭王刘馀所建。该诗以“趋庭”省亲为立足点,从“纵目”远眺发豪情。杜甫这次兖州省亲,还写有《刘九法曹郑瑕丘石门宴集》《题张氏隐居二首》《与任城许主簿游南池》等诗,记载了这段游历的行迹。
  这期间,杜甫认识了好朋友苏源明。此时,苏源明叫苏预。许多年后,为了避唐代宗李豫之讳,苏预改名苏源明。苏源明系陕西武功人,少年时,他便认为“齐、兖为文学邦,东岳多古人迹”,从老家一路步行,走到了2000多里外的泰山,在泰山附近客居读书,一读就是10年。大概在杜甫游历泰山时,两人相结识。尔后,苏源明成了杜甫齐赵漫游的同伴——苏源明原本就过着半饥不饱的日子,出游费用,多半由杜甫承担。
  28岁时,在齐鲁漫游的杜甫,在汶上遇到一生中最重要的朋友之一——高适。正如高适的诗句“扁舟向何处,吾爱汶阳中”,两人友谊的小船,从汶上起航。汶上是孔子担任中都宰的地方,是故,唐朝时,汶上一度称中都,是兖州下辖县。
  当然,兖州是杜甫寓家之地,也是他年轻时漫游齐赵的中心。兖州人也没有忘记杜甫。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在邹城市明鲁荒王朱檀墓中出土了多种古书,其中有一部元刊本的《黄氏补千家集注杜工部诗史》,尤其令人惊叹。书虽不是孤本,却乃现今存世的唯一全本,为今天研究宋代杜诗版本提供了翔实的材料,弥足珍贵。朱檀在世时,“好文礼士、善诗歌”,喜欢附庸风雅,所以在南扩兖州城时,特意在杜甫当年登临的南楼处保留一段城墙,改建成台,称之为“少陵台”。
  明万历二十四年,鲁王宗室朱当沔作《鲁城杂咏》诗八首,其中有专咏少陵台之句:“老杜今何在,荒台尚有踪。晚风迷碧草,落日伴青松。水岸飞霜叶,鸦声逐莫钟。长吟情不尽,竚立想仪容。”清顺治十七年,当时的滋阳知县赵惠芽在少陵台上建八角亭,内立《杜公造像碑》,中刻杜甫坐像,旁篆书“杜公遗像”。
  而今,少陵台坐落在兖州区人防办院内,土台仍有十余米高,台上已无其他建筑,碑却保留下来,现藏兖州区博物馆。台周围以砖砌墙,墙上标有“少陵台”三字。少陵台前东西向街道,称少陵路。城区沿中御桥路北行,至护城河南侧,有座新修建的门楼,门额上书“少陵公园”。园内最显眼的是一座巍峨雄壮的高台,亦称“少陵台”。
少陵嘉宴得追陪
  公元741年,30岁的杜甫离开山东到洛阳,筑室首阳山下。约在此时,他与司农少卿杨怡之女结婚,他的弟弟杜颖在齐州临邑县担任主簿。
  杜甫第二次漫游齐赵是在四年之后。这中间,有一个小插曲,那便是公元744年春,李白被“赐金放回”,在洛阳与杜甫初次相遇,两人相约同游于梁宋(今开封、商丘一带)。在中原腹地,他们与辞官赋闲的高适不期而遇。于是,三位新知故交结伴同游,或入酒垆、或骑马游猎,或登高怀古,在吟诗唱和的同时,慷慨怀古,纵谈天下大势。高适受李白、杜甫鼓舞,决定要改变一种活法,只身南游。
  第二年初夏,杜甫到临邑看望弟弟,路过济南时,顺便拜访他的童年好友、齐州司马李之芳。此时,恰逢李之芳的从祖、时任北海(治所在今青州)太守、书法家李邕也在济南。此时年近古稀的李邕是文坛宿将,他与杜甫的祖父杜审言是好友,此前也曾在洛阳与杜甫会面,两人是忘年交。
  这次在济南见面,李邕与杜甫同游了李之芳在城北鹊山湖对面所建的新亭,他们赋诗唱和,尽兴而归。杜甫还有诗作《同李太守登历下古城员外新亭》一诗,“新亭结构罢,隐见清湖阴。迹籍台观旧,气溟海岳深”,诗中描述了新亭与湖水相映,远与齐鲁之地北海和东岳泰山相接的恢宏景致。
  这次新亭之会后不久,李邕在碧波环抱的古历下亭设宴雅集,群贤毕至,史称“历下亭之会”。簇簇莲荷之间,文人们酣饮畅谈,慷慨怀古。名士雅集,诗人幸会,自然不能无诗。在这次宴会上,杜甫即兴赋诗《陪李北海宴历下亭》:东藩驻皂盖,北渚凌青荷;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云山已发兴,玉佩仍当歌;修竹不受暑,交流空涌波;蕴真惬所遇,落日将如何;贵贱俱物役,从公难重过。
  近年来,济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刘磊考证,杜甫在《陪李北海宴历下亭》一诗中所指历下亭的原位置,并非目前主流观点所认为的《水经注》“池上客亭”,而应在历下古城城北一带。通过地理方位、环境景物、亭名成因等方面的对比辨析,刘磊认为历下亭的具体位置当在城北古流杯池附近。宋元时期被认为是历下亭旧址的“府城驿邸内历山台”,或是杜甫另一首诗中“员外新亭”的基址。
  经杜甫、李邕等人题诗后,“历下亭”成了一个文化符号,成为历代文人骚客喜爱与歌咏的对象。蒲松龄作《重建古历亭》诗,同样表达了对李邕、杜甫等人相会欢宴的钦羡之情:“大明湖上一徘徊,两岸垂杨荫绿苔。大雅不随芳草没,新亭仍傍碧流开。雨余水涨双堤远,风起荷香四面来。遥羡当年贤太守,少陵嘉宴得追陪。”
  据了解,在清代中期,济南地区的一个诗人社团——鸥社,其成员多为布衣文人。鸥社的活动主要是集会和宴饮,而其活动中最具特色的是每年四月十九日祭祀杜甫。这项活动由鸥社诗人谢焜发起。鸥社祭祀杜甫,源于对杜甫的尊崇。谢焜《绿云堂稿》有《题杜少陵先生戴笠小像诗》,题下有小序云:“王荆公有少陵先生戴笠小像,面长瘦,目炯,左腮一痣,生毫数茎。余于友人处见之,倩画工临摹……每年四月十九日设祭于历下亭,盖仿四川浣花草堂故事也。”鸥社祭杜,一是为了纪念杜甫,再就是借机集会,同社成员唱酬,学习杜诗。
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
  在临邑与弟弟盘桓数日后,初秋时,杜甫又回兖州。此次,他不再形单影只,“临眺独踌躇”了,这是因为有了李白。
  此时,李白家小在兖州,杜甫此次来兖州时,李白也正在家尽为夫为父之义。相会后,二人几乎形影不离。杜称李为“李十二白”,李唤杜作“杜二甫”,彼此感情日渐精深。他们同上蒙山问道,同访兖州城北范十隐士,开怀畅饮,当然也忘不了吟诗纪行。杜甫写诗道:“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余亦东蒙客,怜君如弟兄。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写尽二人亲如弟兄的情态。
  虽然和李白同游山川的日子自在豪放,杜甫仍将前程记挂在心,他执意前往长安求取功名。这年秋末冬初,杜甫欲西归长安,李白亦将远游江东。杜甫写了《赠李白》:“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而李白写下《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醉别复几日,登临遍池台。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徕。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
  两人分离处的鲁郡东石门,在今兖州城东大约两里的泗河上。至今,那里还有一座石坝,叫金口坝,俗称大坝。至少从北朝时起,大坝就叫“石门”,因此李白在标题中称之为鲁郡东石门。
  石门一别,此后经年,金樽再未重开,李杜两人不复相见。分别不久,李白即作《沙丘城下寄杜甫》,有“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的感人诗句。
  杜甫更是一位多情且重情的人。他在困居长安时有《冬日有怀李白》《春日忆李白》《送孔巢父谢病归游江东兼呈李白》《饮中八仙歌》等诗;在弃官流离秦州、华州时,他连续写了《梦李白二首》《天末怀李白》《寄李十二白二十韵》等诗;他最后一首怀念李白的诗是《不见》,这首诗明确表达了杜甫对李白的深刻理解和无限的惋惜,“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此时,与初识李白时的“痛饮狂歌空度日”不同,杜甫经过人生的苦难,终于读懂了李白。
  杜甫感叹李白“真可哀”,何尝不是对自己的反观。从天宝三载与李白初逢洛阳,到漫游齐鲁之间,再到上元二年漂泊西南天地,杜甫经历了太多磨难,对时局、人生体悟渐深,最终达到了对李白的完整解读。李白大杜甫十多岁,杜甫势必对其人其诗有一个解读的过程,而这个过程的最终指向是杜甫对李白的深刻理解。
  后来,李白因参加永王李璘幕府,被以亲附叛逆罪系狱并流放夜郎,在当时“世人皆欲杀”的情势下,杜甫没有隔断与李白的深厚情谊,更没有乘人之危落井下石,反而为他辩诬,替他鸣不平。明末王嗣奭曾感叹:“世俗之交,我胜则骄,胜我则妒,即对面无一衷论,有如公(指杜甫)之笃友谊者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