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 描
大家
我的家乡,有一条渠,叫郑国渠。我就出生在这条现在叫作泾惠渠的大渠边,直到21岁,才离开它浇灌的土地。
郑国渠修建于秦代,2016年被评定为世界灌溉工程遗产,成为中国水利事业的一张金名片。在得知消息的那一刻,我的想象飞回故乡泾阳。大渠就从我们村前流过,家乡一辈又一辈人,早就习惯了它的存在,就像习惯门前的路,南边的塬,北边的山一样,在他们觉来,那是老祖宗留下的造化,如同把土地、屋舍、村庄留给他们一样。。它从古老的时光里走来,伴随着故乡的岁月,伴随着一代一代人的生命蜿蜒前行,它是故乡的组成部分,就像血管是肌体的组成部分一样。
我的血脉是和这条大渠融汇在一起的。
在我十七岁时,一个月华如水的夜晚,正是初夏槐花盛开时,生产队派工运送蜜蜂转场。我和队里十多个精壮劳力一同出发,去二十多里外的南塬上拉蜂箱。南塬上放蜂的地方在顺陵,也就是武则天母亲杨氏的陵墓,那一带村落和路边槐树多,槐花自南向北次第开放,南塬上的槐花谢了,北塬上的槐花也就开了。我们要做的是把四处散放的蜂箱收拢起来,黄昏时装车,趁着蜜蜂都归巢的夜晚把蜂箱拉到北塬上去。
装好车,我们稍事休憩等待出发。我被顺陵的石雕吸引,先转悠着看陵墓边上那些石人、石羊、石狮子。最让我惊奇的是用一整块青石雕的独角兽,足有两人多高,像鹿,又像宫殿屋脊上的“望天吼”,肩部和前腿两边相接处长有双翅,翅上刻卷纹,四肢雄健,长尾拖地,造型磅礴,神态威猛。若干年后,我才知道那叫“天禄”,《汉书》里又称此兽为“獬豸”。那个权倾天下的女皇武则天,在她母亲死后,以王礼葬,追封为孝明高皇后,将墓改称为陵,这顺陵也就建得像皇陵一样有气魄。石雕在陵墓东南西北四个方位都有,我想多看看,但拉蜂的车队要出发,我只好拉上架子车,随众人开拔。
就在我刚把架子车襻绳搭上肩膀的时候,我的鼻孔开始流血。那一阵子我经常流鼻血,以为是上火,从未去就医。流血了,撩几把凉水拍拍头,随便找团棉花或纸团往鼻孔一塞,血就止住了。这一次没有棉花,也没有纸团,从田地里捡了块土坷垃,堵在流血的鼻孔里,拉起架子车上了路。
转场要去的是北塬上的张家山。张家山是仲山的一个小地名,泾河流经宁夏、甘肃和陕西的黄土高原,冲出泾河大峡谷,从这里进入关中平原。张家山山清水秀,林木葱茏,这个时节正是槐花开放的当口,蜜蜂在那里会采酿出上好的槐花蜜。天气晴朗,一轮满月刚刚从东方升起,顺陵距离张家山60里,鸡叫三遍前,赶到那里不成问题。
一路无事。
麻烦出在最后不到10里的地方。在经过一个村庄的时候,我的鼻子又流血了,先是左鼻孔流,路边捡块土坷垃堵住,右边又流。临近大山,一路都是上坡,车上装了十个蜂箱,平路上不算重,但上坡路必须弓腰低头用些力气。这一低头,一用力,鼻血流得更是难以止住。土坷垃已经不管用了,从路旁扯一把苜蓿,揉成团,挤掉汁液,把两个鼻孔都塞上,还是不管用,鼻血还是滴答下来,滴答到路上,滴答到我胸前的衣服上,就这样,拉着车子,不时停下对付流淌的鼻血,我已经被前边的车队远远甩在后边。
好在月光很亮,大地如同白昼,前边车队的影子可以看见。我加快脚步追随,上坡路大家都累,他们行进的速度不算快,我终没有被落得很远。
终于到了张家山,众人在山下的一片坡地上等我。我从学校刚回乡参加劳动,他们以为我拉车体力不支落在了后面,待我来到他们身边,一干人首先看见我白衣衫的胸前染了很多血点子,以为我在后边遭遇不测,被人打了,一下子慌了神,围拢在我身边。我告诉他们是鼻血,没有打架。我拔出塞在鼻孔里的苜蓿叶,这一拔,那鼻血又涌了出来。
我不知道流了多少血,只觉得头发蒙,眼睛有些花,身体很疲劳。这里是泾河左岸,离泾惠渠总渠口不远,坡地的一边就是哗哗流淌的泾惠渠。村里一个我叫三哥的,拽着我的胳臂,从渠岸斜坡人们取水用的一条小台阶,下到渠边,让我洗脸,把渠水往头上撩。鼻孔经水一洗,非但没有止血,反倒是流得更多,一小滴一小滴变成了一大滴一大滴。
月光在粼粼渠水上像撒了一层银,血滴滴到水面上,迅速洇染开来,像落英的残红,随着水流飘散而去。
血一直止不住,只好返身上到渠岸上。众人看见我的样子有点发慌。我只能仰起头,对着天,对着悬挂在天幕上的那一轮银盘,希望借助这个姿势能止住长流的鼻血。
运蜂人中有一位名叫“牟娃子”的中年汉子,同姓白,长我一辈,我叫他“牟子叔”。他从坡地下面的荒沟里撅来一把野刺蓟,那肥厚长条的叶子周边呈锯齿状,有针刺,扎手。他管不了那么多,在手里把刺蓟叶揉碎,让我头再仰高一些,把叶汁挤进我的鼻孔里,之后再把揉碎的刺蓟团塞进我的鼻孔。刺蓟是一种草药,具有凉血止血、祛瘀消肿的功用。它能长很高,家乡有句俗语:“荞麦地里刺蓟花,人家不夸自己夸。” 刺蓟长在荞麦地里,高出荞麦一大截,荞麦开白花,刺蓟开红花,那高高的茎秆上方顶一个球包,花儿从那球包上绽放,粉中带紫,紫里透红,花瓣像菊花瓣儿一样弯曲细长、密匝繁盛,在荞麦的白色碎花里冒出几株这高挺的花朵,自是分外惹眼。家乡的俗语意思是讲这刺蓟花好出风头,但眼下于我,这野物成了解脱危机的指望。
牟子叔这方法竟真管用,渐渐地,我的鼻血止住了。
蜂箱放置在早已选好的山洼里,正是鸡叫三遍的时候。一干人各寻方便,在山坡的草地上香香地迷糊了一个小觉,待天色大亮,东方的霞光越过张家山的山头把泾河水映得闪金耀银时,我们拉着空架子车踏上归程。
回村的路50里,一直沿着大渠走。我的鼻子完全好了,疲乏的身子也歇息过来。从大渠往下游走,一路都是慢下坡,人人步履轻快,我也是一身轻松。
几个时辰前,我的一滴一滴的血,就是从渠里流下去的,血与渠水融汇在一起,早已合为一体,分解不开。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的血先我而行,也奔向家乡的方向。下游有一处地方叫作三渠口,三渠口的地面上有一个叫手巾白的村子,那里有我的家,我一来到这个世界,命运就注定要和大渠联系在一起。
所以,在将近半个世纪之后,我有了献给家乡,献给大渠的一份礼物,这就是我的长篇纪实文学《天下第一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