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高原上

站在高原上

2022-06-12 大众日报 06版
□ 乔洪涛
跋履
  从小生活在平原,不知道高原为何物。
  鲁西南大地广袤,春夏秋的季节,一眼望去,千里平畴,全是庄稼、树木和村庄;而到了冬天,庄稼收割,植物凋零,干干净净的土地呈现出来,等下了一场雪,或者一场白霜,宽阔的原野变得越发苍茫、平整、寂寞,你牵着细狗在麦田里走,脚下踢踏出的黄土落满了裤管,天空阴霾沉沉,整个原野让你肃穆得想哭。
  而就在那一年,你有了去高原采风的机会,你想了无数次的雪山、草地和草地上悠闲散步的牦牛梦境一般出现在你面前,你忍不住热泪盈眶。你蹲在路边抽烟,脚下的厚土海拔4800米,你想象着老家的亲朋需仰起脖子看着近五千米高空的你,你忍不住呼吸困难,头微疼,颈椎发酸,你把烟头踩灭,匍匐在冰凉的高原上,把脸贴在了高原的泥土上。
  先是飞机在傍晚时分落在青海大地,三千米的高度,已经让你紧张得喘不动气。在房间里使劲吸了几口氧气,你和小说家、诗人一块出去喝酒。氧气装在袋子里,放在每一个房间,明码标价,你不禁莞尔,你想起在你生活的山东,海拔1100米的东蒙山,被称为“天然氧吧”,你经常在周末驱车进山,钻到山顶密林里,那里氧气真充足啊,你大口呼吸,深呼吸,那些绿色的植物释放出的氧气让你眩晕,“你醉氧了”,真是奢侈啊。西宁住地附近的深夜酒馆与氧气一样稀罕,你们步行出门,转了附近几千米,终于找到一个小吃店,可以烧烤、可以吃面,但不可以喝酒。你和小说家吃了一碗面,慨叹这高原与平原的确不同。第二天早晨天不亮,中巴载你奔赴玉树,八个小时的路程,八百公里,一路上高原的景色让你目不暇接。先是天空变得低沉,远山跟着车一路奔跑。内地都已经夏天了,这里的油菜花才刚刚开放,在道路两边像是嵌进取景框里的油画。你拿起手机拍照,宽阔的高原一路升高,人烟稀少,啊,远处山坡上是马匹?
  云越来越低,一大团一大团涌过来,飘过去,在头顶上似乎伸手可及。翻过一座山坳,扑进群山连绵的空地,空间成了科幻大片中的立体场景,那白云厚、密、多,一疙瘩一疙瘩在身前走。山坡还是绿的,密密麻麻的黑点儿像芝麻一般撒在烧饼上,那黑点儿是一群群的马,驴,还有牦牛。看不到牧马人,看不到一座房屋,公路两侧是湿漉漉的草甸子,草甸子明晃晃的,渗出来清澈的泉水。
  “那就是黄河源头的水啊。”有人说。你拿出手机打开网络搜索,你不敢相信,你家就住在黄河下游的岸边,那滚滚而来的黄河水黄得耀眼,宽阔的大河前横,不可一世,难道这一汪一汪的水,就是它的源头?中途休息,你忍不住翻越护栏,到草甸子掬起一捧水,多么清澈甘美的水啊。这是高原之水啊!诗人在手机上写诗,小说家抱着氧气袋下车,站立不稳。你也头晕目眩,手机指南针显示着经度、纬度和4800米的海拔,你抬头,天空低垂,“手可摘星辰”;你低头,看不到遥远的海平面,你这是悬在半空了吗?
  过通天河,入住玉树。山岗上的经幡处处可见,红色刷漆的寺庙一座挨着一座。格萨尔王的英雄塑像耸立在山脚下的广场上,因为缺氧,我们不得不迈着小步子慢慢地散步。市中心的玉树地震纪念遗址保留着原貌,让人有些喘不动气。十余年前,一场地动山摇差点埋没了这座小城,无数生命在高原上啜泣,消逝。彼时,你在鲁西南平原的房子里收看消息,那废墟下瞪着的眼睛、那坍塌的屋宇下变形的肉体,刺痛你的心。今天,站在遗址前,你们仿佛感受到一场暴风雨重新席卷你们的心脏海洋,你们伫立默哀,默默缅怀那一段岁月和生命。遗址四周,新的街道、新的建筑重新站立起来,大街上人声鼎沸,藏族同胞、汉族旅客络绎不绝。转经的人身披藏袍,坦然从街上走过,平静的脸上是岁月的祥和。
  你在那个夜晚辗转难眠,前天夜里的篝火晚会上,热情好客的藏族朋友载歌载舞,那悠长寥远的声音,干净、纯粹、直抵人心,像高原神圣的天空和星辰。第二天从玉树奔赴杂多县的路上,你们都沉默不语,这是与沿海平原完全不一样的景色,身披黑色长毛的牦牛悠然在大街上踱步,车辆躲避绕行。出了城,一路上车很少,人很少,三百公里外的杂多县城海拔近五千米,那里是澜沧江的源头。山路蜿蜒,你们选择7月出行,因为在这里只有6月至9月才是夏天,除此之外,大雪封山,茫茫雪域高原,安详冬眠。
  群山是立体的,翻过一座,又是一座。一座山有多种颜色,最高处是白色的,那是不毛之地,长年白雪覆盖;往下是灰色的,裸露的岩石高峻、挺拔;最下面是绿色的,却没有一棵树——这里已不适合木本植物的生长,只有草。也没见一只羊,一匹马,只有牦牛,一群一群的牦牛,在道路两侧宽阔的草地上吃草。那么安详,又那么缓慢。时间仿佛也缓慢下来。
  中午时分,车至半程。宽阔的十字路口,有几爿小房子,你们下车吃午饭。克服头晕的困难,你们搀扶着慢慢下车,慢慢踱步。一碗米粉,好客的、带着两腮酡红的藏族母女双手端上来,酸辣,浓烈,吃得你满头大汗。
  你和诗人、小说家、散文家踱步走下山坡,那是一片碧绿的草地。杂多是冬虫夏草之乡,你们走进草原,草地下永远湿漉漉的。原来草丛下常年流淌着清冽的雪水,用手摸一下,冰凉刺骨,这一汪一汪的水默默汇聚,不远处,一条大河哗啦啦流淌,河对岸是高拔的峭壁,峭壁上画着岩画,是格萨尔王的动人传说。这就是澜沧江了!开车的师傅叼着烟卷,一脸见惯不惊。你们脚步蹒跚,每一步都是艰难的,每一口喘息都是艰难的。终于站在了河边,这是“天上”的悬河,海拔近五千米的澜沧江。
  来之前,读张炜先生四百多万字的小说《你在高原》,那是一个磅礴的大作,包罗万象而又格调不俗,胶东半岛上的传奇故事、坚韧而倔强的山东汉子,还有那远渡重洋传道的徐福,在苍茫的文字里跋涉,奔波。站在这里,你终于明白了这部作品为什么叫“你在高原”,这是一个复杂的世界,又是一个纯净的世界。在这里,每一步都是艰难的,又都是魅力无穷的;每一个字都是雷霆万钧的,又都是高昂耸立的。
  站在高原上,几个写字为生的年轻人,终于看到了平原无法看到的风景,看到了高原上那一朵一朵仿佛触手可及又高不可攀的白云、乌云。
  “看那小花!”有人喊。你们俯下身,果然,在碧绿如毯的大草地上,翠绿的叶子丛林里,有白色的、粉色的……小花朵儿。不仔细看,发现不了它们,只有当你拨开草丛,在那汪清泉附近,才可以看见微风中轻轻摇摆的花朵。
  一朵,两朵,三朵……无数朵细小的花儿,鲜艳娇媚,像高原绽开的笑脸,像满天黑夜里的星星,连成一大片,向远处的山坡一路闪耀过去。
  在那一刻,你安静地站着,脸上很凉。
  你终于找到了你心中那一朵“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