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简默
　　红砖砌起黄泥糊就的地锅，也是乡村土地上长出的灶头。
　　一根圆滚滚的木头，有我的小腿粗，被塞入灶的口腔，熊熊燃烧着，长长的一段露出灶外，耷拉在地面，像一头偏沉的跷跷板，又像一截伸出的舌头。
　　灶上，村头铁匠铺子一锤一锤敲制的白铁皮锅大肚便便，咕嘟咕嘟地翻腾热浪，浓酽的香气丝丝缕缕地溜了出来。
　　锅底平铺着羊骨头，仿佛一摞码放整齐的木柴，上面有羊肉、羊头、羊血、羊杂碎和羊油。这是一整只羊，是羊游入天堂后的秩序，除了留在尘世的毛皮，它将所有都交给了一锅山泉水。
　　火光是夜的捻子，耀开一天晚霞，锅灰一样的黑悄悄降临。又是除夕，时令已入春。抱犊崮山区的乡村像一个任性的娃儿，恋恋不舍地拽着白天的衣角，在四下渐渐稠密的鞭炮声和葱花飘香的炊烟中，松开了手，一年等一回的守岁开始了。
　　圆木舔着无数猩红的舌头，奔跑在灶的口腔。巨大的热情顶开了锅，漾出了血沫，雪白的羊油被激化，与山泉水叮咚撞击在一起，很快升腾融化，这是真正的水乳交融，彼此深入对方，没有一丝破绽。
　　猛然，地上传来轰然倒塌的声音，在夜的山村，这声音被无限放大，听上去有些惊心动魄。是燃烧的圆木不可抑制地喊出了快乐，旧岁最接近土地的神经战栗了，沦陷了，旧与新正以这种热烈而平淡的方式，等待崭新的钟声敲响。我往灶里塞了塞圆木，火星噼啪四溅，让我想起乡间“打铁花”的游戏。抬头看天，星星闪烁，密密匝匝，仿佛是被打铁花的汉子抡圆抛撒上了天空。天上的星星与地上的篝火互相呼应，天空与大地之间因此变得如此亲近，合二为一只硕大无朋的蚌，太阳、月亮和星星，甚至火苗，都是它次第吐出的珍珠。开始我们谁都不说话，有圆木在替我们说，这是它的盛大节日，在燃烧中绽放，似乎与我们无关。圆木蕴藏的树脂痛快地燃烧，散发的清香像一座空中花园，从头到脚沐浴着我们，火光映红了我们激动的面庞，我们坐在这个真实的夜晚如沐春风，与时间一分一秒地成长。
　　圆木渐烧渐短，羊肉汤热情高涨，那些骨头、羊肉与杂碎一道沸腾着上下翻滚，像冲刺在波浪中间。
　　天亮了。圆木终于燃烧殆尽，灶内留下一层灰烬，灰白色，厚厚的，像一床暖和的纯棉被子。
　　汤止沸了，侧耳贴着铁皮可以听到最后的喧哗和热情正在一点一点地退潮，一切即将挺进平静。
　　掀开锅盖，冲天的热气席卷了我，让我猝不及防，一下子吸入了那么多又酽又热的香气，忍不住转身一连打了几个幸福的喷嚏，就像那匹贪婪地嚼着肥美的水草，惬意地喷着响鼻儿，急于与同伴分享欢愉时光的马儿。
　　而这时锅内一汪乳白，像奶，也像雪，刺着我的眼睛。探下勺去，搅一搅，碎了，开做一朵朵白莲花，原来已是黏黏稠稠的一团。这样的汤，不小心溅到清漆桌面上，冷却后凝成一个个凸起的白色斑点，像是一枚枚图钉钉在了桌上。
　　这是我在鲁南枣庄抱犊崮山区的乡村守岁看见的情景。这儿远离城市，林深草茂，山泉甘甜，一种叫狗羊子的本地羊像洁白的云朵落在草间，它们仅吃青草，喝山泉水，撒欢儿地满地奔跑，捉着迷藏。临近除夕前几天，我的高中同学立成从老家打来电话，说：“来吧，到山里和我一起守岁，我养的小狗羊也膘肥体壮了，我请你喝羊肉汤。”立成是一个务实的农人，骨子里却不乏浪漫。他的话陡然勾起了我的兴趣，我骨子里残存的浪漫，隔着牛绹绳一样蜿蜒的山路，响应着立成的浪漫。“我请你喝羊肉汤”，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却扎根于民间和生活中，表达着特有的地域性和饮食意义，不论对远客还是近客，传递的都是热情与随意。我热爱山里的羊肉，也喜欢赶集，在集上，我最爱听的是：“买吧，小狗羊呵。”卖羊的汉子这样说，就是打了肉质紧凑、鲜美和细嫩的包票。这种姓狗的羊与看家的土狗同进一家门，却扯不上亲戚关系，比土狗稍大的小狗羊像一道白光跑过谁眼前，便被谁惦记上了。
　　从火烧起到熄灭，经历了黑夜到黎明，这个过程的参照物是一根长长的圆木。我一直与立成守望着地锅，确切地说，我们是在围一锅羊肉汤守岁。此刻，面对因为农民工纷纷返乡而有了人气滋润的这个小山村，我们都是枝繁叶茂的消息树。打坐下至今，立成一直没起身，听任一锅汤兀自由平静到煮沸，又重归平静；起初我们都沉默着，不知不觉地，我们说起一些过去的话题，这些话题与圆木燃烧的气息相匹配，它们都藏在陈年往事中。作为生活的旁观者和叙述者，我忠实地记录下了这些，但我想说的是，由于焦炭替代了圆木，自来水挤走了山泉水，用木柴火和山泉水煮羊肉汤的馆子几乎没有了，主要是怕费事，耽误不起那工夫，面对踏破门槛的胃口和羊毛般送上门的钞票，那些撒在城市街道、乡镇路边和乡村大集像羊蹄印一样的羊肉汤馆和摊子，谁还会有闲心和耐性从容不迫地守着一根长长的圆木，从黑夜到黎明地煮一锅羊肉汤呢？传统正在像水土一样一天一天地流失，某些纯粹而地道的东西正在打马远去，永远不再回头。立成正在做着保持水土的努力，挽留住那些即将消逝的东西，这其实是需要一些定性与坚守的。
　　“写景是不能用成语的。”这是沈从文先生在批评一位当代作家时说的话。
　　同样，煮羊肉汤也是不能用焦炭和自来水的。一根长长的圆木从燃烧到成灰，是时间与火候在慢慢等待和细细呵护；而一锅山泉水从平静到沸腾，最后归于平静，是羊在一板一眼地洗濯与清洁灵魂。一锅这样的羊肉汤，从平平淡淡开始，到平平淡淡结束，不仅是一种生命状态的隐喻，也在不分阶层、不论贫富地温暖和熨帖着平等的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