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是一碟透亮的浅糖色肉冻

年是一碟透亮的浅糖色肉冻

2024-02-04 大众日报 06版
□ 于 伟
  年三十的前一天,在县城工作的三叔四叔和五叔,像归巢的鸟儿,一大早就结伴回到老家小山村,陪伴和父亲母亲共同生活的爷爷一起过大年。
  虽多日未见,爷爷也没有长叙。每年冬天上山拾柴搂草到腊月二十八的爷爷,只在大年前一天停下进山的脚步。一吃完早饭,他就拿着木板凳坐到灶台前,用他整个冬天顶风冒雪积攒的柴草燃起红红的炉火:大锅熬制柴火肉冻开始了。
  八只猪蹄,两斤鸡爪,葱段若干,姜块若干,装满了一大把花椒和一大把八角的纱布料包一起放入直径约一米的大锅中。
  当厚重的木头锅盖稳稳地盖上,爷爷放下嘴里吧嗒的旱烟袋,烟袋锅朝下,近一尺的烟袋杆紧贴着风箱。灶火燃旺后,爷爷会塞上一大根又粗又长的榆树木头,柴火更旺,一个半小时水沸,两个多小时肉味飘香。长木头换成小树枝,大火变小火,爷爷在灶台前从早饭坐到午饭,从午饭坐到晚饭,始终不让掀开锅盖,我们小姊妹仨急得团团转,不知过来看了多少遍。
  晚饭后七点多钟,岁晚的灯火早已点燃,幸福时刻来到了。锅盖被高高竖起,母亲用大笊篱将煮得软烂的猪蹄捞出剔骨。
  骨和肉各放一盆,肉放大盆,骨放小盆,急得直咽口水的弟弟妹妹迅疾抓起刚出锅的无盐蹄髈肉塞入口中,烫得直叫。我则在小盆里找“宝”,那是猪蹄子的四个脚趾肉,胶东老家叫“猪蹄角”,小小猪蹄角,连骨带肉,肉多劲道,肥而不腻,口感极佳。八只猪蹄三十二个“猪蹄角”,我一边吃一边数,吃了不到一半就满嘴流油小肚滴溜圆,一年的馋虫都被赶跑了。灶屋间,三十瓦的电灯闪烁摇曳,如同我们此刻荡漾的心。
  大盆里的肉被母亲切成小块儿,重新放回大锅。小盆里的骨头则放置另外一口小锅,再次加水熬制一个多小时,母亲第二次将骨头捞起弃掉,把纯白色的碎肉汤倒回大锅继续小火慢煮。
  夜里十时许,终于到了给肉冻调味上色的关键环节。一年里似乎只进一次厨房的父亲出现了。背负着全家人的期待,父亲依旧从容,多年熬肉冻总结出的四条标准让他成竹在胸:一是咸淡合适。不能为了便于储存,就放过多的盐。二是颜色适中。色重则暗,浅糖色最佳。三是弹性好。夹起不断,入口有嚼头。四是同等重量猪蹄熬出的肉冻数量,量多为上。
  出肉冻量多,与母亲第二次另起灶加水煮骨有直接关系。色泽好看又透亮,是父亲添加酱油的技术活。咸淡适中得益于父亲“肉冻咸淡合适,则肉汤需略咸”的窍门。
  如何让肉冻有弹性还能熬出更多肉冻,是父亲熬肉冻成功的高招。当满锅的食材从早煮到晚,一大锅水已去近半,汤汁浓稠,碎肉翻滚,肉汤相融。只见父亲从锅里舀出一勺肉汤,高高举起,又从高空慢慢落下,边往下倾倒边神秘地说,“看到了吧,降落时也是肉汤相融,肉连着汤,汤连着肉”,此时感觉父亲更了不起了。
  至此,熬肉冻的添火加柴环节基本结束。又见父亲拿出一个小浅碟,舀上小半勺肉汤,快速拿到室外冷却,半个小时取回,肉汤已凝固,夹起肉冻,品味道看颜色查弹性。如果凝固度不够,则继续小火加热。连续测试两三回,弹性色泽咸淡均达到了父亲的标准。
  “出锅喽!”,父亲一声喊,如冲锋的号角,母亲迅速端来大中小三个盆,盆盆舀满,端到天井,盖上包饺子用的竹盖帘,直等端上年三十的餐桌,成为年夜饭的“招牌”。
  矮腿长条桌,放在炕中央,一大家子十五六口人围坐一起。炕上坐不下,叔叔们就站在炕沿下,孩子们则挤坐到窗台上。
  当切得方方正正、晶莹透亮的肉冻端上桌,还没开始品尝,叔叔婶婶就开始夸赞父亲肉冻颜色调得好,三叔说一看就好吃,四叔说一看就想吃,五叔说不用尝就知道好,父亲则说是爷爷这个“火头军”称职。妹妹急不可耐,直催“爷爷爷爷快动筷子,快尝尝快尝尝”,大人哈哈大笑,年的欢喜飞出屋外。
  肉冻是年夜饭里的重头菜,还承载着半个正月的美食期待。正月初一早上九十点钟,没出五服的晚辈轮流来家给爷爷拜年。父亲搬出小方桌,摆上白瓷小酒盅,因为不是正餐,餐桌上只放着一盘肉冻和母亲用海藻熬好的加了香菜滴了香油的海草冻,乡人叫水冻,父亲的肉冻母亲的水冻,一荤一素一盅酒,情深意切招待前来祝福的晚辈。父亲还不时传授熬冻的“四标准”经验,脸上颇有得意之色。这时,肉冻是全家人最高厨艺的“里子”,也是爷爷和父亲的“面子”。
  这一桌亲人正兴奋地品着肉冻水冻,另一拨儿拜年的晚辈又到了家门口,母亲则快速返回灶屋切肉冻拌水冻。如此,初一半上午五六盘肉冻就被前来拜年的众乡亲品尝夸赞。
  对儿时的我来说,年是大年初一去同村姥姥家给的一把糖果,是步行两里山路去四姨家给的五角压岁钱,但对爷爷父亲和母亲来说,年也许就是一盘浅糖色透亮的肉冻,是辛劳、是美好、是期许、是乡情。
  现在爷爷父亲已远行,但他们爷俩的年夜饭,应该依然是这盘透亮的浅糖色肉冻,一直在天边延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