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啊,油

油啊,油

2024-02-18 大众日报 04版
坊间
  □ 张西洪
  小时候感到“油水”二字十分美好,盼年就是盼油水。
  大人常说,“肚子里没有油水,干活也挺不直腰”。“不见油水,靠得俩眼珠子发蓝”“跟着领导能抹个油水”“乜是个清水衙门,没有油水”。
  油,油嘴滑舌,油头粉面,油头滑脑,油滑世故,油腻男,油混,老油子,似乎“油”字用在哪里都不光彩,猪拱白菜一般,但因了一个“香”,油就身价倍增。
  我上高中之前,不谙世事,吃货一个。日子清苦,满脑子全是吃。看见老师吃白面卷子,喝漂着肉片儿的白菜汤,也有学习的动力。教室里偶尔飘出一股香气,无非就是谁带了油炒芥菜疙瘩丝,放点五香粉,有时会有腌香椿叶子,已经很是奢侈了。那时候的主食都是清一色的煎饼,盐水腌制的颜色发白的芥菜头或萝卜,大葱或大蒜,一年到头从未改变。教室里常年泛着葱蒜味和着脚丫子的臭味,几乎让人窒息。每到临近放寒假,同学们对考试成绩都大不在乎,讨论的主要话题是吃,吃的东西都是与油有关,如油炸鸡块、炸酥肉、煎咸鱼等,油条则是用来拌凉菜的。一顿漂着油花的肉汤,足可以把一群半大小子灌个半死。个别同学不吃肥肉,有的说吃了恶心头晕,也有的吃了跑肚,只好痛恨自己没口福、太没出息。
  油水,好可爱。油水,好可怕!
  就在几天前,家在农村的好朋友送来了一桶花生油,足有十斤,还有大半个花生饼。“过年了,庄户地里没啥稀罕物。”临走还一再叮嘱,“这油是用自家种的花生,邻居家的油房用小榨打的,绿色无污染,香着哪!这饼也是特制的,留着自己吃”。看着朋友诚实憨厚的样子,我从内心感觉到这礼物的分量。
  我小时候跟着回乡支援农业生产的母亲在老家长大,日常生活仅有的就是每年每人5斤棉籽油,一年到头最诱人的就是油星星。那年月,村里谁家烙油饼、炒虾酱啥的,想偷吃,门儿都没有,因为空气清新干净,人的鼻腔也敬业,有一丝香味全村人都能闻得到,那真叫一个有福同享。
  父亲在百里外的邮电局工作,一年到头回不了几次家,我做梦都盼着他常回来。那绿色的自行车兜里有我的梦想,藏着我喜欢的小人书、苹果、香油果子(油条)等。
  1972年中秋节,太阳快要落山时,父亲在我的期盼中回来了。
  父亲小心翼翼地从车兜里取出了两个瓶子,递给了母亲:“这是果子(花生)油,朋友送的,给他爷爷一瓶,那瓶咱留着过年,拌凉菜喷香。”说话间还瞥了我一眼。我只听说香油壶是最香的,知道抹鏊子的油擦子是香的,还有比这还香的吗?揪了一下鼻子,口水淌满口腔。
  一日,小朋友们正在场院里玩,堂兄拿着煎饼跑来凑热闹。不知是谁大声喊了一声:“好香,卷着啥好东西?”堂兄伸了一下舌头:“果子油盐粒子。”大一点的小叔冲过来说:“我闻闻。”“哟,太香了,香到腚眼门子了。”“我再闻闻。”“我也闻闻。”好味道把一群“山羊猴子”从草垛、树杈、墙头上围拢在一起。
  “哇”,堂兄哭了起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煎饼去了一大半,指头也不知叫谁啃了一口。
  傻乎乎待在一旁的我,嫉妒心和虚荣心顿生,心里既看不惯也挺不服气:不就是果子油嘛,俺家也有。于是,我就有事没事地琢磨起那瓶油来:什么时候也来个卷煎饼,馋死你们,不把你们熏倒在地誓不罢休。从此后,只要闻到或听到别人提到“香”字,脑海里立马就会涌出金光闪闪的油瓶子。到底放在哪了呢?但很快又想:不行,那油是留着过年的。脸红了,后背一阵芒刺。
  天助我也。快晌午了,独自在家倚着门框晒太阳的我,无意中发现了那朝思暮想的油瓶子。顿时,眼睛发亮,口水下咽,腿肚子也不知朝哪转好了。
  我赶忙找来凳子,踩着就往上蹿。结果,差了一截。又找来一个马扎子摞上,摸索着抓住瓶子。怎么下来的也不知道了,只觉得腿在颤抖,手在哆嗦,心里像揣了几只兔子。我把煎饼铺在锅盖上,用筷子往瓶子里蘸了两下,抹在煎饼上,然后横拿着筷子,用舌头舔了又舔。斜抱起盐罐子,把大点的盐粒颠到一边,捏上一点沉在底部的细末,均匀地撒在有油的地方。麻利地把油瓶子放回原处,偷之溜也,洋洋自得矣。
  大约偷(抑或是吃)了五六次,从未出去显摆。后来馋虫登临,心心念念,我还是打消了念头,盼年愈加迫切。有两次印象颇深,一次是把油滴在了衣服上,惹得母亲一顿盘问:“上哪胡作弄脏了衣服,浪费肥皂。”说真的,衣服脏点咱不嫌,可惜了那滴油。还有一次,忙乱中,从凳子上摔下来,头磕了一个大包,没觉得疼,反而很庆幸,没打碎瓶子。
  春节一过,家里要来客人,母亲从碗柜洞子上取下瓶子,轻轻地擦去灰尘,这才发现油少了足有两指,有点纳闷儿。在一旁帮着烧火的我,吓得大气不敢出。懵懂中,听母亲喃喃地说:“呵,这果子油也跑呀。”
  五十多年过去,每每当着父母及孩子的面谈及此事,一家人都是击掌大笑,笑出泪花,母亲总是满怀歉意地说:“哎,那年月,不是疼你们吃,是东西太缺了。”
  如今,各色油等纷纷登堂入室,有玉米油、橄榄油、菜籽油、核桃油等,凡是能吃的油都能享受得到。专家又说,要吃一点猪大油,于是,我跑到超市的肉摊上,买回五莲黑猪板油,炼成一罐子大油。想吃哪瓶就吃哪瓶,想怎么吃就怎么吃,不解的是,香气不足。
  没有油不行,油多了,未必是好事,不控制贪欲,就增加体重,血压、血糖、血脂上升都赖它,于是,就有了一种美其名曰的“富贵病”,连忙减肥、喝绿茶、看医生,不断胡乱折腾。
  油遇到水,才有价值。油,无论在碗里,还是在锅里,只要有水,都漂着。
  曾国藩说过:“有油水的地方往往最滑,站稳都难。”这油水。
  遇见油水,适可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