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期鹏
在我见过的中外名山之中,泰山是最为熟悉最为亲切的一座,因为我就出生、生活、工作在它的身边,还曾在它的脚下有过两年的寒窗岁月;在我见过的中外名山之中,它又是最为遥远最为神秘的一座,因为不管与它相伴多久,都无法将它洞悉。它太伟大、太神秘了,我只能从它那里,获取一点零零星星的感受。
1
想起小时候第一次听到“泰山”的情景。
那时大概四五岁,刚记事,有一天提了水壶跟着大人到田里种玉米。四月之初,春草遍野,蜂飞蝶舞,微微的南风吹着,不冷不热。天边的流云那么舒缓,正是一年里最惬意的时光。农活是劳累的,刨坑、点种、浇水、覆土,一遍遍地弯腰抬头,腰酸背痛,但大人们都很兴奋。父亲高兴了,脸涨得像喝了半壶烈酒那样,通红,还会随口向我作出许多承诺。
记得就是那一回,我在酥软的田地里跑累了,被母亲揽在怀里;父亲站在一边,指着西方那道隐约的暗影说:“长大了,我带你去爬泰山。”
我们家地处平原,那时候还没有见过真正的山,更没有见过父亲所说的泰山。记得我问:“什么是泰山?”父亲大概没有想到一个孩子会有这样的问题,也没有听到过别人这样发问。他“啊啊”了半天,觉得不好回答,就甩了甩手说:“泰山就是泰山,一座神山。就是……就是你想要什么,跟泰山奶奶一说,她都会给你。”
于是,在我童年的记忆里,一直分不清泰山是一座山,还是一个奶奶;或者既是一座山,又是一个奶奶。泰山,最早就是以一个慈祥奶奶的形象矗立在我的面前的。从那时起,我就牢牢记住了父亲的话:“你想要什么,跟泰山奶奶一说,她都会给你。”
我常常想,泰山奶奶,你真的那么灵验吗?每次我都会听到一个来自神秘远方的回答:是的,她有求必应、护佑人间。在我后来的人生岁月里,我也总是把心中的困惑与隐秘向她倾吐,我把她看成了最可信赖的精神良师和尊长。
“你想要什么,跟泰山奶奶一说,她都会给你。”我后来慢慢知道,泰山奶奶给予我们的,不是什么具体什物,而是善良、真诚,坚韧、执着,博大、宽容,青春、热情,是诸如此类的优秀品质。一个人有了这样的品质,不就拥有了一切吗?
2
后来我终于到了泰山。我的所有的梦想都在这里萌生,所有美好的情感也在这里滋养。
记得那个农历八月十五的月圆之夜,在泰山大众桥下的深涧里,是一块又一块经过千百年岁月冲刷的浑圆的巨石,青白的纹理,覆罩着树影摇曳的花纹;石间的流水,跳动着圆月银白的柔光。
我们仰躺在巨石上,看月。不是说山高月小吗?泰山的中秋之月为什么那么圆、那么大、那么亮,像是近在咫尺,伸手可触。它就在横斜涧顶的树枝树叶中间,就在青色帷幕一样的天空之上,沉静地俯瞰人间,俯瞰涧底巨石上的我们。那种让人感动的温柔,超过了世间所有的雍容、高贵和美的总和。它也像是把泰山的山石、树木、云影、人迹,全部纳入了那个硕大的圆盘,让这山中的一切都飞升到了遥远的仙境。我们看那月中的树影,不是桂树,就是泰山的松柏和桃林;看那月中的人影,不是嫦娥、吴刚,就是我们自己。
记得那天,我们跑遍了泰安城里所有的食品店,才买到了整个城市最大的一个月饼。我们把月饼高高举起,让它与满月同辉共影。那个时候,我感觉人间天上的界限已经模糊,我感觉泰山真的会满足所有人的愿望,给你甘甜、幸福与对未来的渴盼。
当然,我也记起了小时候父亲对我说的话:“你想要什么,跟泰山奶奶一说,她都会给你。”
3
在我极度苦闷的日子里,曾想到泰山怀里建一座石屋,旁植杂树,上覆茅草;我会在石屋的一旁摘片树叶,吹出我内心的惶惑与凄清。
我想我的石屋应该四壁透光,不能隔断了山岚雾霭,清涧流水。我想我躺在黄土垫地,枫树、橡树、槐树之类的树叶和各种野草枯茎铺就的“床”上,就像匍匐于泰山柔软温热的腹部。我想我再也感受不到炎热、寒冷,再也听不到各种野兽恐怖的脚步声和低沉的恫吓,我的耳边只有喜鹊的欢乐和夜莺的婉转。
泰山,你真是庇护一切的神灵,人间的暖巢,所有的丑恶都被你翻手打落深渊,让人得到安宁。不知有多少个白日,我都在你的怀抱里畅想;不知有多少个夜晚,我都在你的怀抱里安眠。
我不知道这些是真实还是幻影,我只知道我经过了这样一段如梦的心旅,出窍的灵魂重回到内心,眼前的阴霾也一扫而散。我又找到了自己,甚至感觉比以前的自己还要坚韧。以前的自己还有心悸,还有长吁短叹,现在的自己目视前方,脚步坚定而又匆忙,没有时间发出哪怕一声最轻微的叹息。
此时,我的耳边依然是小时候父亲对我说的话:“你想要什么,跟泰山奶奶一说,她都会给你。”
4
我幸运生于泰山之侧,幸运所有的生命轨迹都在泰山身边环绕,得其恩赐,感其温暖。我知道自己一生都无法洞悉其遥远与神秘,但又始终以之为最熟悉最亲切的依靠。心有所依,元气淋漓,何况所依还是泰山,还是“她都会给你”的泰山奶奶呢?我信心满满,别无所顾,除了面对自己心中的梦想,连眼睛的余光都不舍得分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