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荟
□ 葛亚夫
那时,我也就刚抽穗的麦子一般高。娘在麦田里拔草,我跟在后面抱草。我不时撞到娘,她低头看我,笑像麦花,湿漉漉地撒我一身。我仰着头,像一株灌浆的麦子。
娘,这是啥草哩?
看麦娘。
看麦娘是麦子的娘吗?
是哩,看麦娘是麦子的娘。你看,她还歪头看麦子笑哩。
不对哩,看麦娘咋还没有麦子高哩?
因为麦子长大哩,看麦娘老哩。
不对哩,你都要薅掉看麦娘了,她不痛吗?咋还会笑哩?
不痛哩。麦子大了,管(方言:可以)另立门户了,看麦娘开心哩。
……
我把看麦娘抱得更紧。我没把她们扔在路上,轧死,晒死,而是放到地头的水沟边。这样,她们可以接着活下去,稍微踮起脚,又能看见麦子了。
看麦娘真的很有娘样。初秋,麦子还没下地,她就早早起身,试探土壤的温度、湿度。冬天,麦子抖抖索索,她却粗壮、敦实,努力伸出叶,为麦子御寒取暖。太冷了,耗尽她所有体力,待到春天,麦子见风长,她却再也撵不上了。
细瘦,高挑,越长越矮。这是看麦娘留给人的印象,像娘留给我的印象。
看麦娘不矮,她弓腰忙活呢!忙啥?说不清,娘为娃总有忙不完的事!圆柱状的花穗,灰绿,像铃塔,从春风转到夏风,转黄了容颜。走近了,仍看不见她深埋的脸,那些花穗,像她露出的“狐狸尾巴”,摇呀摇,摇得悬念丛生。
看麦娘的学名叫Alopecurus aequalis,由alopex(狐狸)+oura(尾巴)+aequalis(相等的)组成。无论直译、意译,都洋溢着美学和诗学的美感。看麦娘就是那狐狸,摇着尾巴和藏不住的爱,守护她的“小王子”——麦子。
“看麦娘。随麦生垄上,因名。”垄上,是娘离娃最近的地方。王西楼的《野菜谱》说:“看麦娘,来何早!麦未登,人未饱。吾当与尔还厥家,共咽糟糠暂相保。”成长只有回忆,没有回头路。麦子和看麦娘,终将活成彼此的远方。
我进城读中学,娘上城卖菜,无论早晚,都会去看我。有时,我在上课,她就站在校门口,伸头向里望望。有时,我在租屋里睡觉,她就站在我床前,伸手向我梦里摸摸。她一定知道,我这株麦子,她看不住了,只能远远看看我。
时光轮转,渐行渐远。娘还在麦田拔看麦娘,但抱草的人不见了。
现在,娘看看我都难。看麦娘与麦子,娘与我,在我们共同的时光里,曾一起发芽、吐翠、拔节、抽穗、扬花、灌浆……为何走着就走散了呢?娘与看麦娘沦为我和麦子的看客,时间荒芜得长满杂草,落入更大的、时光的牛羊之口。
“有看麦娘,翘生垄上,众麦低头,此草仰望。布谷飞鸣,妇姑凄怆。谁当获者,腰镰而往。”或许吧,当麦子签下时光的生死状,甘为食物,它的命运就改变了。同时改变的还有看麦娘,作为麦子招安的投名状。我何尝不是呢?
立夏,小满,芒种……时光的垄上,娘蹒跚的脚步,并不比看麦娘稳当。看麦娘叫守田,还叫守气。她所守的田、气,也是娘为我守的。在娘的麦田里,我是一株逃跑的麦子,娘用越长越矮的身体,为我守住回家的路和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