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影‖《芝镇说》里的贾环视角

2023-12-10 07:37:29 发布来源:大众报业·大众日报客户端

□ 刘 君

获得诺奖的波兰女作家奥尔加·托卡尔丘克,在她的一本书《云游》中说过,“世上有两种观点:来自青蛙的视角,以及,飞鸟的视角。介于这两者之间的任何观点只会导致混乱。”

用飞鸟的视角,我们会发现悉尼机场的形状原来是一架飞机。想象一下,你乘坐的飞机降落在一架飞机上,是不是很有趣。而东京机场,其造型是一个巨大的象形文字,颇让人费解。而有的机场更绝,会向你揭示一些意想不到的哲理。从空中俯瞰,每次降落都像是卜了一卦。第四十卦:解卦,解除险难。第十卦:履卦,行道坦荡。第二十四卦:复卦,周而复始。

青蛙的视角呢?其实人人都是井底之蛙。我们坐在自己的井里,盯着头顶上的那一方天,以为世界就是那么大,很少甚至一生都跳不出那个井,去看一看其他的天空和旷野。

视角改变了我们看到的世界,或者说你是谁就看到谁。逄春阶的长篇小说《芝镇说》写了公冶家族浩浩荡荡的百年历史,评论家们站在各自的视角给出标签——“为家乡立传”“一部酒神曲”“地方风物志”“乡野奇人记”,而这部小说本身也给了我们丰富的视角享受。

飞鸟视角自然是书中那一只神鸟“弗尼思”,它在书中是一个全知全能的视角,而青蛙视角大概是书中出现的那许多的叙述者,这有赖于作者报人的身份。“写好一篇稿子,要七分采三分写”“没有不会说的,只有不会问的”,这些是记者的法宝。而小说中的“我”——公冶德鸿就是一名记者,他采访了家族当中的几代人,通过他们的叙述,拼出一段历史,无限接近某种真相。

《芝镇说》的多重视角,增加了阅读的难度,却也提升了阅读的趣味。究竟哪一些是真实的?哪一些是虚构的?有一种读《罗生门》的感觉,《罗生门》中,武士、武士妻子、强盗、樵夫、僧侣,他们每个人都叙述了同一件事情,说出自己看到的事实,真相却更加扑朔迷离,引读者代入并深思。

除此之外,《芝镇说》向我们呈现了一个新的视角。如果说,《红楼梦》是贾宝玉的视角,那《芝镇说》就是贾环的视角。

小说中的景氏,景老嬷嬷,是“我”的老奶奶,她的身份和《红楼梦》中赵姨娘一样,是妾,没有名分、没有地位,她的庶出子孙们,心灵也饱受摧残。

《红楼梦》中,人人都说贾宝玉是一个有佛性的人,有慈悲的眼光,看谁都有令人同情之处,即使贾琏那样的人,在面对石呆子的事情上,都可以看到他身上的一分正义。而赵姨娘却是一个从头到尾没有一丝亮色的人物,只有可恶可恨,但如果《红楼梦》以贾环的视角来写,赵姨娘又会是怎样呢?

《芝镇说》中的景氏,景老嬷嬷——她心大。因为地位低下,又加上常年接生孩子这样一份稳婆的职业,她被嫌弃到不能摆过年的祭器。但不让摆就不摆,她乐得清闲地去一边扫地擦桌子。

她善良。作为芝镇的稳婆,她亲手把许多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在她去世的时候发生了红白对阵,一边是一个庶出的老嬷嬷走了,另一边是一个嫡出的子孙结婚。为了避免冲突,我爷爷劝大家道,老嬷嬷厚道了一辈子,最愿意看到的就是儿孙娶媳妇,谁娶媳妇她都高兴,她更高兴的是,第二年去接生孩子。她要活着,会去花轿前迎新娘,她没了,也会保佑新娘。

她刚强。为了要儿子戒赌,她断了自己的一根手指,也断了儿子的一根手指。

但因为妾的身份,她遭受了许多不公和委屈。修家谱时,她只能被写作“纳”而不是娶,她不被自己的孩子喊娘,只能叫妈。60多岁了,还因为夜里看不清打翻了鱼缸,被晚辈打骂。

《红楼梦》中,赵姨娘数落贾环时,被王熙凤看见了训斥:说这些淡话做什么?“他现是主子,不好了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妾是半个奴才,妾在自己儿女面前都不敢充主子,更不敢自称母亲,她只能是姨娘。

这样的委屈和不公累积下来,形成了“内伤”,对“我”而言,是童年阴影。

所有人的命运都指向童年。奥地利精神病学家阿德勒说过,幸福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芝镇说》就是一本治愈之书,它通过贾环的视角揭开公冶家族中庶出子孙们的内心隐秘。

《芝镇说》第三部中写了这样一件事。在一个雨夜,8岁的“我”看见恶人来欺负孤儿寡母。“我看到了那握着手电的手,那手毛茸茸的,我还听到了那恶人粗粗的喘息和狞笑,我闻到了窗口上有一股酒腥气。”但接下来,“我做了一件想起来就耻辱的事儿,我竟然哆哆嗦嗦把头钻到被窝里,任由嬷嬷和娘拍打着床沿呼喊着‘德乐’的名字,任由人家的手电在我家屋子里照来照去,铁钩子钩来钩去。”

从那以后,每到了初夏时节,每到了雨夜,“我”都会在淅淅沥沥中自责。“我恨我自己太没有血性,太没有骨气。我无法原谅我自己,我没有冲向恶人,制止他作恶。”

这大概就是内伤的后遗症。小说中的“我”那时候还不十分清楚,在社会的偏见下,在成年人不断灌输的思想中,“我”会根深蒂固地认为自己低人一等,会下意识地感觉自己事事不如人。这种自卑和缺乏安全感,是不断的伤害之后留下的难以愈合的疤痕。

如何淡化童年的阴影,如何减轻内心受到的伤害,真实地面对自己,将痛苦与黑暗的经历转化为力量与价值,成了“我”一生都需要面对的必修课。

小说中着重笔墨的“靠边哲学”,正是内伤后遗症的显现,“中间的位置,很显眼,但很少,属于稀缺资源。我很笨,没有这个能力,我只能靠边,靠边省劲。我安于边缘。”

这让我恍惚又看到了小说中的景老嬷嬷,当年不让她摆祭器。不让摆就不摆吧,那我就去一边扫地擦桌子。那么多年过去了,这些忍让已入骨血和基因,然而,当它上升为“靠边哲学”,似乎又成了一味治愈内伤的良药。“靠边,身在边缘,心在‘中心’,为而不争。人有不争之德,就走不偏,就充实,就自由而得大自在。”

而小说到此,又暴露出一个隐藏的命运视角。当年摆祭是一件多么荣耀的事情,是身份地位的认可。可到了今天,过年过节,家族子孙已经没有人在意这件事,谁也不愿意揽。还张口就是这要花2000块钱,谁来出呢?以前太看重等级,而现在又完全无视祖先,没有几个人能说出三代以上的名字。

作者是报人,在写作小说时,同时展现了记者的敏感和作家的敏感,成为一名操弄视角的高手。而多重视角的集合,让读者看到了仿佛万花筒一般的世界,每一次转动,都真实又奇幻。和一般线性小说不一样,《芝镇说》更像是星群一样的小说。作者用心用力,把每一个奇人每一段异事穿插,布局成一片叫“芝镇”的星空,熠熠生辉。

责任编辑: 刘君    

评论:
提交评论

备案号 鲁ICP备11011784号  互联网新闻信息许可证编号:37120180020

Dazhong News Group(Da Zhong Daily)    大众报业集团(大众日报社)    版权所有    联系电话:0531-851936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