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许志杰

傍晚时分，余晖尚在。我经常路过的这个十字路口更加嘈杂忙碌，各色人等为了自己的生计脚赶脚南来北往，拥挤得甚至连犀利的北风都钻不过去，更不要说行将落山的太阳那微弱的光亮了，只能挂在高高的树枝随风摇曳。

悠扬的琴声飘然而来，曲子是人们熟悉的电影《铁道游击队》主题曲，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静悄悄。这是我爱听的琴声。透过流动的人墙缝隙，隐约可见在路口犄角的一根电线杆子底下，老人操着他用了几十年的那把很旧的柳琴，激情饱满地演奏着一曲，接着又一曲。老人时常来这里献艺，回想起来，大概也快十年了。那时我似乎很忙，无论工作的地方和居所离此不过千米，总是犹如匆匆过客，从未停下脚步。心烦意乱时，还会觉得这琴声是给自己添堵，在这连太阳都无法落脚的地方，怎么还会有人如此不识趣，狭窄的路面被占去一席。

慢慢地，我听懂了老人的琴声，是岁月流淌教会我驻足看风景。走近些，可以看见在他身前一个纸箱上写了好多祝福的话语，诸如小朋友茁壮快乐成长，学生学业有成，老人福如东海健康长寿。他说自己写的，在这里弹琴人家给我钱，来不及挨个致谢，无法表达感动的心情。写下来，了自己一个心愿，好人一生平安。老人弹琴用心，那投入状，让你不忍心去过多打扰。每次见了他，却又按捺不住好奇心，说不出是怜恤还是爱慕，就问一两句，放下一点心意，然后站在一边，听一曲或两曲。

断断续续知道了一些关于老人的事。他来自山东郯城县，今年78岁，年轻时不会弹琴，人民公社那阵子大队组织演出拉不起队伍，看他有点文艺细胞，17岁时被编进宣传队，做操琴手——弹柳琴。人民公社解散后，庄户班子散了，土地承包到户，养家糊口的他全身心投入到种地致富的劳作中，柳琴被束之高阁。儿女拉扯大了，孙辈入学，闲下来的老人想起了自己“心爱的土琵琶”。找出来，经过一番修理，几乎散架的柳琴在老人长满茧子的手上，再次迸出悠扬动人的琴声。他和老伴合计，决定带着琴，以琴养老，到全国各地演出、看景，享受独特的老人生活。66岁那年，他们从郯城出发到临沂到济南，用身上不多的钱租了一间郊区的农房，老伴守家做饭，他坐公交车进城在街边路口献艺挣房费。慢慢习惯了在外“流浪”的“艺人”生活之后，老两口长了见识壮了胆，背上行囊，从济南出发开始了全国“巡演”，北京、上海、杭州，最远北到哈尔滨，南至广州。老人掰着指头给我数，他和老伴已经走了20个省市。庚子年因疫情回老家待了一年，辛丑年一开春他和老伴就来到了济南。

老人的身边已经有很多粉丝，不管他在哪里弹琴，总有几个柳琴爱好者聚在跟前，老人也不再只顾低头弹琴，时常与听琴的人交流，讲解柳琴的技法。他问我，你知道电影《铁道游击队》里的那“心爱的土琵琶”是什么琴吗，就是柳琴。柳琴是山东特有的琴种，制作简便，易于操作，老人都是亲自做亲自修。有一天，看见老人手把手教一个姑娘弹柳琴，一老一少，用心研学，犹如一幅版画，很有质感。老人的可贵之处，不是一味演奏那些他熟悉的传统曲调，还不断革新，弹一些年轻人喜欢的新歌，很火的《可可托海的牧羊人》也能弹了。遇到知音，他们就合作一曲。每到临了总是演奏《好人一生平安》，以表谢意。他把自己的演出安排得像一场音乐会，高潮总在散场时。想起美国作家梭罗的《瓦尔登湖》中的一段话：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谋生，只要生活得简单和聪明，并不是一件苦事，而是一种消遣。梭罗还说：一个人只要心地宁静，即使身在济贫院，也会像在宫殿里一样心满意足，思想愉快。老人在用自己的琴声践行梭罗的箴言，是一位智者。

似有好几天没看见老人在路口弹琴了，心生牵挂。老两口都是快八十岁的人了，经年累月在外奔波难免会有不适。那天，在另一个路口传来熟悉的琴声，果然是他，过去与他聊几句。他说那边的路口行人太多，在那儿弹琴虽占不了多大地方，可还是觉得有些碍事，怪不好意思。这里宽敞，不影响走路，离千佛山近，有很多游客，他们的脚步慢些，更有心情听琴。他还说，老两口决定常驻济南，岁数大了再到处去，怕身子受不了，尽管走遍中国的心愿没能实现，自己也很满足了。我顺便问了一句，孩子不担心你们吗。他说，操心着呢，隔三岔五打电话问寒问暖，也催着我们回家。可是，在外习惯了，在还能自己照顾好自己的时候，尽量自理，这样我们心情好，也减少了孩子们的负担。说着，老人弹起了经他改编的那首著名的萨克斯经典名曲《回家》。用“土琵琶”柳琴弹出萨克斯《回家》的味道，不是件容易的事。正要回家的人们踏着老人的琴声，脚步很坚实，步点那么整齐。有的人则停下脚步，静静听着老人弹琴。

我沉默了很久。旁边听琴的一位长者动情地说，谢谢你和你的琴声鼓舞了我，还鞠了一躬。看他眼里尽是泪水，我不知所以，或许他是为《回家》染情，或是为老人刚才的话感动，或许他们有许多共鸣。

原来，悠扬的琴声里注入的不仅是音符和技巧，还有比琴声更悠长的人生之路。

责任编辑： 刘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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