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先生

周老先生

2022-04-03 大众日报 05版
  □ 丁小村
坊间
  小时候村里住着个孤老,就在我家隔壁,这位老人家活得久、经历多、见识广,他说出来的话在村民眼中,高深神秘,但人必信之。到了晚年,他双眼失明了,我父母对他照顾颇多,他视我父母为亲人。
  我父母对他有个奇怪的称呼:叫他“先生”。
  那时候我年龄太小,不太懂这个称呼,只有非常模糊的记忆,乡下人称为“先生”的只有三种人:教师,大夫,阴阳先生。这位周老先生除了不是教师,其他似乎都占了。他会开草药方子。村里人有个头疼脑热,闹个肚子,他会给指几种草药,家里人立刻上山寻,准能找到,挖回来煮上一锅汤喝了,多半起作用。他还会算命推八字,给很多人算过,我小时候周围气氛诡异,算命看阴阳,那都是不能明着干的,多半在夜间,鬼鬼祟祟像是搞地下活动,但这种活动在山里边从来没中断过。
  老先生住在村里给孤老分的一间房子里,晚年由于严重白内障双眼几乎失明,但他生活尽量自理,自己做饭洗脸洗衣服,一些挑水砍柴打理房间的事儿,我父母帮忙。那时我很小,只记得他经常坐在一只小板凳上,跟来访的人聊天,聊得乐呵呵的,一点也不像孤苦伶仃的瞎眼老人。
  老先生死后,房子收归公有,他的遗物有用的都被村人拿走,没用的都一把火烧掉——我一直记得当时的情景:火光照亮了对面的山坡,像是一场戏走向终场,闪闪灯火缓慢熄灭。
  我小时候读母亲收藏的书,有好些都是老先生偷偷送给她的——这不算财产,但是收藏这些书,也是犯忌的。父亲曾经跟我说老先生送给他一本算命的书,号称天书,一般人不能看的,山里人有这种禁忌:大概天机不可泄露。父亲尊崇这种禁忌,留下这书但从不看,当作对老先生的纪念——后来到底还是害怕,把这书给烧了。
  烧老先生遗物的那堆火,带走了多少东西,我后来一直视为一个神秘的问题。
  我在小学五年级前读了四大名著,还读过许多民间歌谣、民间故事,有些老书上还有粗糙但很生动的插图,这些成为我小时候的入门教材。我常想,这里边也有老先生的一份遗泽啊!他不知道,他偷偷保留的这些发黄的旧书,哺育了一个偏僻山乡的少年。在文化荒芜的年代,他留下了一条秘密小路,让我走进了古往今来的文化殿堂,长见识长知识,还多少懂得了想象和思考。
  在我们山里,人生病了很少进医院,因为最近的医院也隔着几十里山路,病人是无力走完这段路的。小病小痛,也不可能让人背着抬着去医院,但凡背着抬着去医院,那大概再也不能走着回来了。
  老先生教的许多办法,几乎成了我们山村的一种生活法则。
  感冒了弄些生姜竹叶夏枯草冬桑叶,煮几碗汤喝下,基本有效。肠胃不舒服大便不通畅,采一把野胡椒车前草之类的,煮几碗汤喝下,多半管用。焦虑了晕眩了睡不好觉,弄些薄荷半夏老茶,煮几碗汤喝下,慢慢就复原了。
  我父亲被蛇咬过好几次,他不慌不忙,一定要先把蛇找到打死(在我小时候的理解中,这应该叫作报仇断根),然后采上几棵野草树叶,放在嘴里嚼烂,把蛇咬伤地方的血挤出来,然后糊上嚼烂的草药。过上几天,把草药扒拉下来,蛇牙印不见了,中毒乌青的那块皮肤也复原了。真是太神奇了!我读中学的时候特别想考进医学院,就是因为这种神秘的吸引。
  冬夜寒冷,屋外的竹林被风吹动宛如夜晚奔马,大雪封门,窗纸上映出白光。火塘里烧着大树疙瘩,慢慢在火焰中变成了通红的木炭。这时候母亲在火塘边做针线,父亲沏一壶酽酽的茶,一边抽旱烟一边跟我们说闲话。他们有时候会说起那位已经死去好几年的老先生,这时候父亲忽然想起什么,跑去里屋翻出一本老书,他对着火光给我念。这是一本汤头歌——如果你学中医,就得背上这么几十本汤头歌,这就像救命解痛的秘诀。我当然记不住这些汤头歌,但我知道这书也是老先生留给我父母的。
  我父母对老先生的敬重,是我从冬夜的火塘边感受到的。人知道敬畏,才不会犯天道。人懂得道理,才不怕眼睛瞎——所谓心里亮堂堂。长大了我才懂得:经历了80多年的风雨莫测世事无常,老先生心里澄澈如水,清明朗然,也就无所谓眼睛看不看得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