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精神时光里的DNA

《中国》:精神时光里的DNA

2022-04-09 大众日报 07版

  □ 王文珏
  纪录片《中国》已经完成了第二季的播放。第一季12集,加上第二季10集,从春秋起缓缓讲至近现代,途经标记中国人精神的许多璀璨节点——如同回溯无数思想的DNA源头,去重新阅读、理解。
  这份阅读是立体的,在时间的横轴、空间的纵轴、自我存在的锚定中,一个现代人竟可如此深切地走入一个古人的精神逻辑——何以至此,何以为我,何以源远流长至今。它不是一部大而化之的通史,而是对一切后来存入中国人精神DNA的片段进行了美而信服的诠释。无论思想家、政治家还是艺术家,DNA生成与写入的过程隽永清晰。近期银幕寡淡,倒是这部长却极精彩的纪录片,值得人们付出时间观看。
丰盈的瞬间
  孔子变了。第一季第一集《春秋》以孔子开篇,而他也终于从一个伟大到有些板结的思想家,重新成为一个在迷惘中探索、在痛苦失落里进取的人。纪录片讲解了孔子对于周朝晴明气象的留恋与尊崇,当世界乱了,他想去求解。当时当下,孔子能想到的最近最迫切的途径就是恢复礼乐,用形式归引心灵。一个人不足以改变,他就创办私学让人们拥有知识,可以从自己做起进而影响周边,于是奔走呼唤“民本”“仁政”——这是一个精神逻辑产生的过程。人们在孔子的困惑里去理解他的突围,在他的反复失败中理解他的思想和呐喊。他是开创的、从无到有的、从世俗生活到思想伦理的,并为之付出了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全部努力。
  因为褪去当时语境而被风干的“子曰”,再次变得丰盈。人们得以触摸那些嘈杂的时代泥泞,一个人内心辛酸自嘲的诘问,并最终在真实带感的瞬间,理解孔子的思想在当时当世的珍贵,重新组装起心中“伟大”的孔子。这次的伟大不再是书籍的定语,是具体而发自肺腑的——你不得不佩服他,不得不尊敬他,不得不为他击掌或叹息,也终于懂得周游列国的漫长中,孔子对那句“丧家之犬”发出的大笑,理解了公元前479年那声叹息:子贡来了,你为什么来得那么迟。
  从失败又成功的孔子开始,纪录片的每一集都用类似视角,以一个人或一群人的成长,思想的不断沉淀、成型,照进一个时代。历史,化身当时当世的具体瞬间,重新在一种浩瀚与细微中缓缓而来,中国人精神世界的每一次转折、扩容都让人看得见角度和力量,它们串起了时间和中国,串起了思想与裂变。
沙盘推演中的历史必然性
  纪录片《中国》的可贵之处,在于对历史逻辑的再现,于是一条必然性的筋脉跃然而出。它反刍重要节点上弊病积累的过程,解析尖锐而急需解决的社会问题,政治家、思想家、诗人士子,重新归位于具体,在前情后势里铺展个人对理想人文社会的思考,对价值观、艺术观的探求。
  拥有了一个人的合理性,就拥有了一种思想、行为的必然性,他们在时光里重新变得有情有感,有提问有解答,一切顺理成章,哪怕充满时代的瑕疵和局限。纪录片始终强调“曾经的中国人,就是今天的中国人”,这种表达在历史的必然中,获得了最大通感。
  《天下》,讲述汉武帝构建中国政治思想新秩序。少年刘彻看到内有诸侯分权,外有匈奴之乱,“黄老”轻徭薄赋无为而治背后的忧患,也在头顶森然的权力阴云中体会强权的能量。少年会如何做呢?秦的残余风俗,戾气豪奢,对民心民俗的沉沦是现实。统一不只是国土的统一,社会思想的统一更难,而夏商周以来,朝代的兴衰究竟由什么决定?这是刘彻和董仲舒都在思考的问题,是时代推到眼前的困惑和急于解决的大问题。汉武帝在历史的焦虑中,选择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让教育制度与选官制度彻底结合,建立起第一个思想大一统的帝国。回到公元前134年的沙盘推演,这是他在当时能找到的最快、最能解决眼前弊病的道路逻辑。
  《佛变》,佛教的中国化改造。南朝时儒家已沦为叛逆者嘲笑的对象,过度务虚、享乐的社会风尚,过多短命的王朝,催促南梁开国皇帝萧衍寻找新的精神力量——他将眼光投向了佛教。佛教提供了一种淡泊治愈的光辉,但它的飘渺却难以支撑国家的意识形态。萧衍把佛教从民间请到朝堂,又在形式和内容上改造,把教义变为戒律,又与儒家仁德紧密结合,从个人到社会治理都在这种调理下变得一度清新。整个操作过程,是一种外来文化逐渐本土化、变得结实具象的必然,也是时代寻求治愈、不断比较后的现实选择。一时瑰丽的文化盛景,在“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留下无限余韵。
时代与艺术的互相雕刻
  随着政治形态对人们思想的不断塑形,文学艺术在另一条道路始终伴随。它的更迭犹如物种的不断萌发、突破、繁盛与衰败,在大的时间线条里完成一轮又一轮进化。回溯每个具体的时代,精神文化亦步亦趋甚至会抢先一步映射社会情形。“美”以不同形式、性格存在着,而直到今天,我们会自然地定义什么是秾丽,什么是初发芙蓉的清丽,那些时代中的精神风华早已组构了中国人审美的底层代码。
  第二季起自盛唐,开篇即为李杜。透过诗人性格、时代裂变的多重交织,两个人的成就、艺术风格都出现了某种唯一性,这种唯一是个体的选择,也是时代的印痕。李白只能属于大唐,如果换个朝代,他早就被选择取向淘汰了,这种审美也会被淘汰。李白是唯一的李白,更是只有自由奔放的盛唐才能滋养出的李白;杜甫也是唯一的杜甫,是经由帝国由盛转衰,书生经世报国理想不断毁灭后,才能撞击出的杜甫。当时代的汹涌将个人命运高高扬起又重重砸下,李杜用自己的精神世界承受一切,随之激发的诗篇化为个人与时代彻底交互的表达。影片的记述以“进则儒,退则道”总结了两位诗人的道路选择,而他们的艺术风格如同江河,左岸是时代的崖壁,右岸是人的性格际遇,在两岸夹塑中奔涌出独有的气象。
  《宋朝美学》中,历经五代十国的混乱,130多年间六位皇帝的经营,大宋抵达鼎盛时光。此时商业已充分繁荣,都市生活轻快明亮,富庶的社会养育璀璨的艺术,连帝王都应运而生为艺术的高人。赵佶信奉道教,注重内心的修养以及对山水的赞叹,仿佛向上直接魏晋。他进化了中国的美学,在他治下的艺术世界,接连出现了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以及汝窑第一次烧制出沁透东方审美的天青。表达更加多样化的宋词渐渐流行,成长为足以与唐诗并肩的艺术形式。一切繁华盛景,正是始于崇文抑武、高度发达的文人社会,人的精神气质与时代的氛围彼此印证。
  儒生的科举之路在元代几乎断绝,报国无望的读书人更多地投向了底层生活。市井,是元的标识,而与之对应的,是平民意识在中国的启蒙。更加活泼通达、自由松弛的元曲自然成为进化的选择。《关汉卿》一集扫描着剧作家的群体,他们聚而歌,肆意释放心中的热与痛,疾书普通百姓而不再是文人雅士的生活。从唐诗的抱负,到宋词的雅致,到元曲的直截了当,社会政治经济在蜕变中完成了对文艺的雕刻。就艺术形式本身来说,美完成了代际更迭,美学的深度或许在变浅,而它的广度却在不断拓展。
  纪录片的两只手,一只是文案,一只是镜头。《中国》的文本没有过深地追求专业学术,但很耐人回味。与之相辅的镜头语言则一骑绝尘,恰如其分的美让人惊艳。每个时代的环境氛围高度还原,春秋的古朴,汉王朝的硬朗,魏晋南北朝的飘逸清灵,唐的绚丽开阔,宋的清明,色彩与线条蘸满东方审美的静谧意韵。人物动作和缓,眼神笃定,比影视剧角色更像从古时走出来的人。许多空镜头完全没有人声,只收录着风吹飒叶,深山碎影,这种镜像奇妙地提供着比仿古更古老的旷远,人们仿佛在那里活过,而历史已永远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