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 辉
跋履
我爱旅游,却又不愿意走进旅游团,跟在导游小姐后面被动地行走。她们不厌其烦地讲解,热情而不乏微笑的样子,固然可敬而可爱。可是,职业训练和职业习惯,似乎已将大自然和她们的话语、微笑都纳入了既定规范之中。你看像什么?据说什么什么……千篇一律,大同小异。
人在美丽景色中有可能产生的欣喜、兴奋和陶醉,还不等它们露头,往往就有可能被按住了。
最可怕的是,一群游客,匆匆忙忙,如同赶集一般,被约定的时间限制,不得不走马灯似的从一个景点到下一个景点。时间被平均分配在不同景点,这种时候,游览山水,仿佛不是欣赏景色,而是完成一项行走任务。游览过后,所能记住的可能就是:哦,我去过那里,如此而已。
英国作家E·M·福斯特的小说《看得见风景的房间》中,一位住在意大利佛罗伦萨的牧师,讽刺英国游客的旅游方式,他说:“我们住在这儿的人,有时很可怜你们这些旅游者——你们像包裹一样被运来运去,从威尼斯到佛罗伦萨,又从佛罗伦萨到罗马。成群结队地在公寓或旅店里,对旅游指南之外的事物毫无兴致,唯一的满足便是‘看过了’或者‘去过了’。然后,又匆匆到别处去。结果,飞旋的车辆,把城镇、河流、殿堂全给搅在一起了。”
说得真精彩。
人当然不是包裹。不愿意被当作包裹一样的游客,才有可能欣赏到别人看不到的景色,故而才有难忘的记忆。
最难忘那年的张家界之行。
深秋时节,我第二次走进张家界。集体游览,集体就餐。完成了上午爬山游览的任务,人坐在山上黄石寨的饭店里,外面下起了雨。饭毕,导游领着大队人马就要下山打道回府。
雨渐渐停下来,我和几个同行者,似乎不甘心就这样匆匆忙忙走下山去。我们愿意在山上多停留一些时间。没有既定目标,随便走走。我总是喜欢这么开玩笑说:走到哪儿是哪儿,看到啥是啥。而同行的诗人邵燕祥、小说家叶兆言夫妇,正好有同样兴致,也愿意在山川之间随心所欲地漫步。
我们脱离大队伍,在张家界文联彭学明(现在中国作协工作)、《张家界日报》卓今(现在湖南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工作)的陪同下,一行七人走上另外一条路。雨淅淅沥沥下了一阵,渐渐停住。
其他游人都下山了,环山小道上,只有我们几个人在漫步。雨后的张家界,雾将群峰从上到下紧紧裹住。尽管如此,我们却满足于小径的弯弯曲曲和静谧。这种静,让你感觉仿佛整座山上只有我们几个人。
走到“天桥遗墩”,我们停下脚步。文联朋友说,对面山峰离得很近,如果没有雾,可以看见依次排列的一座座山峰。雾气越来越浓,从山谷由下往上漫延,眼前白茫茫一片,根本见不到山的影子。
完全是一种随意,我对着山谷用力大喊一声,可以清楚听见声音在山谷间慢慢荡回来。几乎也就一两分钟的时间,不知是谁第一个惊奇地发现,随着回声,对面云雾中居然隐隐约约露出一点山峰的影子。
大家兴奋了。我赶快说,来,我们一起喊。七个人,不分老少,不分男女,一起尽情地大声高喊,而且都尽量将自己的声音拉得长长的。顿时,偌大的黄石寨,只有我们的声音在回荡。
奇观出现了,几分钟后,我们看到,云雾在一丝丝消散。在冬日,我曾看到过浓雾被阳光剪成碎片,然后,消散得无影无踪。眼前的云雾当然不会无影无踪。但是,它们已不足以将山峰笼罩,而是如同薄纱一般,温柔地将一座座山峰的峻峭呈现在我们面前。顺着山峰往下看,山谷里还不断有雾气袅袅升腾。此时,我才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山在虚无缥缈间”的美妙。
很快,雾漫溢上来,将山又浸染笼罩,再试一次。同样的美妙再度出现。
我们为意外的美景而陶醉。这是真正的、语言难以描述的美妙。
面前又是白茫茫一片。我们继续漫步前行。在另外一个地方,大家曾想再试试回声的作用,可是,类似的美妙再也没有出现。大概是山谷的大小宽窄,云雾的轻重厚薄等多种因素,决定着声波的作用。大家这样分析着。
有了把雾喊开的经历,张家界山水在我心目中从此充满了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