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逄春阶
断断续续,差不多三个月的时间,我在黄河流经的山东段采访。落日下,黄河变成一条金河,我想着上游,想着源头,那里该埋藏着多少故事。有朝一日,真想从源头走到入海口。我还没出发呢,胡子都来不及刮的大众报人、诗人张中海抱着他的《黄河传》来了,书厚得像一块砖头。迫不及待地翻完,我看到了一个诗人眼中泥沙俱下、雄浑、悲壮的黄河,一个承载着中华民族骄傲与屈辱、辉煌与灾难、文明与蒙昧的速写的黄河。读完最后一个字,我感叹,写一部真正的关于黄河的报告文学,花二十多年心血,值。
我欣赏这样的报告文学语言,有报告,但必须是诗意的:“诞生她的山脉封锁了走向她目标的道路,她只能迂回千曲,或涌流于静深,或奔突于崇峻,不舍昼夜,不拒细流。为了一个新大陆的梦想,为了归宿大海,她从初始的孟浪天真,游戏玩耍一样腾挪欢跳,到匍匐前行,再到急湍咆哮,一泻千里,那是长够了身量,又经了多少等待和屈曲之后的爆发。”凝眸、鸟瞰,拧螺丝一样思索,由黄河到人类,由历史到现实,由你到我。用文学语言把黄河拉近,以黄河号子的粗犷节奏,以浪花腾挪跳跃从容而流的身姿,而遥远的背景则是牧民的炊烟和一片又一片的牛羊和鲜花。
张中海的写作是手工的,他的几麻袋材料,还有200多万字的走读笔记,都是过了自己的手,而不是复制粘贴,轻轻松松获得的。经过了沤肥一样的沤,经过了蒸馒头一样的焐,经过了锋锐剃刀与皮肉较量后的小心翼翼,才有了珍贵的你我都想象不出来的带着手的余温的细节:“最让人唏嘘的是一位测绘队员无法排尿。怎么办?同行的卫生设备有限,所带药物也无济于事,而要把病号送下山至有条件的医院,十几个小时的山路,上上下下的颠簸,病人的膀胱恐怕不等胀破就早已颠破。惊人的一幕出现了!队员排成队,用嘴,轮流,一口一口,一口一口地将他的尿液吸出……”这样的细节再不记录,就永远如雨珠落大海了。黄河与人的故事,就这么揪心、这么暖心,当然,还有寒心。
只有思想的闪电,才能把满是灰尘锈腐的遗迹照亮,从而让其发出它本来就具有的光芒。整本书,张中海一直在不停地追问,不停地自问自答,用现代理念观察、观照黄河,特别是有关河流伦理、民族心理重铸、文化与灵魂再造等思考较为深刻。盘桓在松潘草地的白河黑河,在形成自己的河道前,在这个古湖或这片泥潭中已度过多少岁月?它加入黄河主流后又辗转迂回多少个日月才终于走上一路奔突的历程?它一路奔突后,终于到达大海的哪一朵浪花才属于它?抓起黄河口这一把泥沙,你看一看,它可是我半个中国?此时此刻,海天之间,在这时间与空间的长河、汪洋中,是否可以重新称量一下、审视一番?
黄河断流了,母亲哭了。看到张中海写黄河断流的日子,我想到诗人孔德平发表在1998年4月《大众日报》上的诗《黄河断流》,其中有这样的句子:“我不知道人世间/有没有这样的大手笔/能填补黄河留下的空白/如果没有/那就让黄河断流的日子/快些过去吧//太久的壅塞早已无法忍受/大片的庄稼在风中/呼唤着等待着/这凶猛的洪水/快一点随汛期而至//我也成了黄河下游平原上/那棵旱得冒烟的高粱/渴望,一节节淹没了恐惧。”张中海引用青岛海洋大学教授侯国本的话:“悬河、干河都是死河的象征,这是民族的灵魂问题!”大河无语,只知道一路向前,虽然也曾经迷失,曾经困竭,曾经误入歧途,但它还是一路走来,向着它的归宿,向着人类文明的大海。
我看过了太多的关于黄河的文字,但总不过瘾,有的是把黄河写成了导游词,有的是冷冰冰的公文总结,有的是历史资料的简单堆砌,还有的是傲慢的炫耀人类的不可战胜的典型案例。而只有不倦地行走与思索,不断地在故纸堆里爬梳与探寻,才会写出走心的文字,诚可谓“功不唐捐”。前几年,看着张中海的胡茬由黑变花白,我纳闷,整天忙啥呢?他默默不语。原来,他在行走,用脚、用心,为了母亲河,可以喷一腔热血。
中华儿女的母亲河需要这样一本传记,这是一个比砖头重百倍的有分量的文本,它更激起了我走近黄河的欲望。它也让我重新思考文学创作的诸多问题,它还让我的思维空间扩大了许多。读着这样的文字,我脑海里响起了冼星海的民族交响史诗《黄河大合唱》和捷克交响诗套曲《我的祖国》中最著名的一首交响诗《沃尔塔瓦河》的旋律。
我爱黄河,我爱写黄河的滚烫的文字,我愿邀请张中海再走一遍黄河。